彭紹宇/《烈火焚身》:擁有直面傷痛的勇氣,才能走過烈火地獄

聯合報 彭紹宇
《烈火焚身》:擁有直面傷痛的勇氣,才能走過烈火地獄。圖/韋帆

現今許多電影都以「不能爆雷」作為宣傳噱頭,讓觀眾不敢看評論或電影敘述,甚至連預告都敬而遠之。不過,電影不僅只關於情節,儘管在知道劇情的情況下,仍有不少細節值得細看,那些都是故事之外的元素。

不過前陣子有人問起,有沒有哪部片是在知道劇情後,真的會降低觀影震撼和趣味?我想起導演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的《烈火焚身》(Incendies)。

一段母親不曾言說的過去,唯有死亡來臨才選擇揭露。電影講述一對兄妹在母親過世後收到謎樣的遺囑,並留下兩封信要兄妹前往中東尋找兩個人,將信親手轉交──一位是兄妹以為早已死去的父親,以及從不知道自己有的大哥。在找到他們之前,母親竟要求只能將她裸體面朝地下埋葬,也不得有墓碑,因為「無法守諾的人沒有安息的資格("No epitaph is deserved for those who do not keep their promises.")」。

成長於加拿大的兄妹渾然不知自己與中東有何關聯,面對母親突如其來的怪異要求,起初困惑不解,但為了令母親安息,仍帶著微弱線索與滿腹疑竇,啟程這趟溯回過去的旅程。兄妹倆考古歷史創傷,不知道迎接他們的是什麼,正因這趟旅程宛如打開潘朵拉盒子──母親是誰,她曾經歷過什麼,而兄妹不為人知的身世也都將隨之揭露。

畫面從一個在軍營中的男孩開始,《烈火焚身》看似不明所以,其實都在鋪墊線索,引爆一個個未爆彈。當兄妹來到母親故鄉,意會這陌生的遙遠中東竟是他們至親的人所來自之處,又從當地舊識口中得知母親曾入獄,被獄卒稱為「唱歌的女人」,在牢裡經歷難以置信的可怕遭遇。

一條線牽引著另條線,接近真相的過程發現彼此纏繞不清,最終一次托出所有驚人秘密。弔詭地,此時母親已不是他們所認識的人,卻又像是真正認識的起點。母親生前的憂鬱,與那空洞眼神中流露的傷痛,也都有了緣由。

雖說不能爆雷,但就算清楚了解故事發展後再次重看,我依然從剪接安排感受強烈壓迫與無力感。母親生前遭遇和兄妹的追尋過程相互交錯,如穿針引線,當子女踏上母親過往足跡,走過荒原、監獄與人去樓空的村落,撥開時間積沉的表面,母親內核才得以顯露。歷史的重量高溫擠壓,彷若讓過往傷痛長成一塊塊變質岩,兄妹才總算了解,是多麼龐大的傷痕,使母親選擇讓那段過去沉默,深深埋藏在心。

《烈火焚身》不只是部關乎尋根的故事,更是一段發生於政治暴力下的悲劇。電影雖選擇以架空形式刻畫時空背景,並未明確指出母親經歷的事件為何。但縱觀人類歷史上,我們從不缺此種悲劇。無論是宗教或意識形態釀成的衝突,時常導致政治暴力的發生,扭曲人性,使人喪失憐憫本能。最終,暴力不只會停留當代,它將是一個又一個世代人們的共業,一旦沒有直視,就不會有終結一刻,如鬼魅般纏繞著後世。

當年許多人看片後無法理解母親動機,疑惑她明明想遺忘過去,究竟為何讓子女再次走過這一遭痛苦悲劇?我認為「直視」或許就是答案。縱使過去如何殘酷不堪,令人難以面對,但若我們別過頭去,麻痺自我,那麼終究無法真正克服疼痛。在血泊裡哀慟,在廢墟中空洞──這才是人性發生的憑證,也是讓那些悲劇有機會不再反覆上演,必定經歷的痛楚。

導演丹尼‧維勒納夫(Denis Villeneuve)在影迷心中經典不斷,除了《異星入境》(Arrival, 2016)、《銀翼殺手2049》(Blade Runner 2049, 2017),這幾年更以科幻大作《沙丘》(Dune)系列被更多人認識。2010年推出的《烈火焚身》是他的早期代表作,當年曾獲奧斯卡最佳外語片獎提名,也自從此片後,導演的每部作品皆入圍奧斯卡,著實可謂他職業生涯中的重要轉捩點。

《烈火焚身》帶有相當濃厚的希臘悲劇風格。在伊底帕斯的故事裡,神諭告訴底比斯國王,他的兒子伊底帕斯長大後將會弒父娶母。底比斯國王深信不疑,在孩子出生時便丟棄在外,沒想到被憐憫的牧羊人救了一命,輾轉被交給鄰國柯林斯城國王撫養。得知預言的伊底帕斯離開柯林斯城,卻不知他自以為的父母其實是養父母。一次衝突中,他殺了底比斯國王,亦即他的親生父親,最後接任國王寶座,並娶了前國王王后,應驗當年「弒父娶母」的殘酷預言。希臘悲劇在片中變體,但痕跡與對應俯拾皆是。

此種刻畫戰爭傷痕的作品,也像重演或預示許多國家的過去與現今遭遇。然而,儘管描繪這樣一個充滿憤怒的寓言,《烈火焚身》在處理上卻不淪悲情控訴或粗暴報復,這也是本片揪心之處。它中性地訴說,以極其平靜的語氣講述一段悲劇,避免成為另一種製造仇恨的可能。

看完電影後,令觀眾印象深刻的,除了是母親筆下「童年是一把匕首插在咽喉」的殘酷過去,更是她給孩子的最後那段遺言──「能夠在一起,就是最美好的事」。烈火曾經焚身,但終究是那些人與人之間的情,得以讓人盼著走過最熾熱的地獄後,會是溫暖的陽光灑下。

悲劇是無法改變的過去,過去的惡已然發生,重要的是理解,更是面對。唯有如此,才能讓傷口有痛過的代價,終結未來可能再度發生的惡。

彭紹宇

一九九七年生於台中,政治大學外交系、國貿系雙學士,英國倫敦大學國王學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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