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紹宇／《油麻菜籽》：從文學到影像，台灣女性電影的動人景框

小時曾讀過廖輝英的小說《油麻菜籽》，文中描繪的女性處境令當時的我印象深刻。即便台灣社會已逐漸轉型，女性權益進步，但小說描述的世代矛盾、家庭衝突，當然還有女性突破順從命運束縛，從傳統價值中昂然挺立的勇氣，給人共鳴依舊，讀來似回望台灣母親們踽踽走來的艱辛。知道小說曾被改編為影像，但一直沒有機會看過1984年的電影版本。終於，等待近四十年後，電影數位修復版將重回大銀幕。

《油麻菜籽》主角秀琴出生在不虞匱乏的家庭，到了適婚年齡時，父親摒棄一眾醫生追求者，相中一位不起眼卻看來可靠老實的技師。縱使很快誕下子女，秀琴卻發現自己被困在無止境的婚姻牢獄中。面對不忠誠的丈夫、難管教的孩子，與無法翻身的貧困，柴米油鹽幾乎壓垮她的生活。

然而彼時社會，婚姻是一輩子的事，結束從不是選項。女性嫁好尪壞尪，都得逆來順受。丈夫冷漠，秀琴辛酸往肚裡吞，就連他出軌，秀琴還得典當自己的家當作為遮羞費──正因秀琴是那樣被教導的，她也這樣告訴女兒阿惠。

原抱著比較原著和影像改編的心情看電影，看著看著，不禁被它的鏡頭語言吸引。比起秀琴的悲情，電影中多次穿插的「女兒凝視」令人玩味。成長在這樣不健康的家庭環境中，女孩阿惠從小望著一切失衡發生。她看見父親騎腳踏車載哥哥上課，自己孤零被落在家，抑或她擦了許久的地，卻被在外頭玩耍的哥哥一腳踩過。她當然也看著母親發現父親外遇，用剪刀破壞所有西裝的絕望，也看著父母爭吵時，母親不慎被剪刀割傷的悲哀。那鮮血直流的手，更成為她心中的母親肖象。

幼時阿惠沉默凝視，總不多話。她困於男尊女卑的價值觀中，即使後來因出軌事件導致父母親權力結構轉換，舉家遷去台北貧困區，母親仍複製重男輕女的觀念，無所遁逃。片中這段最為明顯──當阿惠考上初中第一志願，母親只丟下一句「豬不肥，肥到狗」，接著默默帶她祭拜感謝祖先。阿惠從不是優先的，不是被期待的。

但阿惠難以責怪母親。因她是最明瞭全局的人，也是最無能為力的旁觀者，只能接受母親許多情感勒索的要求。她多次拯救母親（童年時尋醫救母，少女時把存了許久的積蓄給將臨盆的愁錢母親），卻也怨母親干預自己的生活，試圖將自己鑲入傳統價值觀。讓人想著，這樣從小到大的「看」對她產生什麼樣的影響？

她眼看母親難以擺脫的苦難，也從中望見自己可能的宿命。而母親口中多次說出的那句「查某囡仔是油麻菜籽命，落到哪裡就長到哪裡」對她而言曾是不敢忤逆的真理，長大後成了亟欲對抗的論述──為自己決定婚事，這如今看來再理所當然的事，已是那個年代女性的喧譁反叛。

《油麻菜籽》是萬仁導演的第一部電影長片，作為台灣電影新浪潮的大師導演，人們對萬仁作品的認識或許相較侯孝賢或楊德昌陌生。他的作品關懷台灣社會，但不若侯孝賢的人文主義；帶有批判意味，又不像楊德昌那樣現代犀利。他自成一格的電影語言時常藏著對比，諸如性別、貧富、階級以及政治辯證。在他的作品《超級市民》（1985）、《超級大國民》（1995）皆可見一斑。但其實從出道作《兒子的大玩偶》（1983）中的短篇〈蘋果的滋味〉，以及首部獨立執導的作品《油麻菜籽》，就已凸顯其作者符號。

一九八○年代的台灣社會正經歷前所未有的高速發展時期。政治走向開放，女性走入社會，性別意識抬頭，如此轉變更成為台灣電影試圖描摹的對象，尤其從文學到影像。諸如《玉卿嫂》（1984）、《殺夫》（1985）、《桂花巷》（1987），乃至《油麻菜籽》（1984）、《青梅竹馬》（1985）與《我這樣過了一生》（1985）。女性受舊時代桎梏與邁入新時代的成長，大量在影像中被討論。從歌詞中也可窺見微妙轉變──從「想我一生的運命，親像風吹打斷線」的自怨（〈桂花巷〉）到「經過了那些無奈和期待，我好高興有了自己的將來」的自我實現（〈油麻菜籽〉）。如今看來，著實是台灣電影史中一段精采時期。

值得一提的是，《油麻菜籽》原先為台語版，當時為符合國語政策不得不推出國語版。幸好如今在台語片修復的努力下，我們得以看到最原始的版本。此外，不僅望見台灣社會的變遷，片中場景如當年仍充斥違建的西門町西本願寺與尚未地下化的鐵路，都記錄台北珍貴的往日模樣。

故事結尾，當阿惠決心結婚時，母親卻因時辰犯沖而無法親自送女兒出嫁，原著小說中這段文字，每每讀來都讓人揪心──「我盛裝為母親一個人穿上新娘禮服。母親蹲在我們住了十餘年的公寓地板上，一手摩搓著曳地白紗，一頭仰望著即將要降到不可知田裡去的一粒『油麻菜籽』。」電影末端重現這段文字，同時響起蔡琴演唱的片尾曲，文字與影像轉換的高明加深故事蒼涼。女性含辛茹苦的壓抑與兩代人難割捨的羈絆，都在歌聲中釋放，構建一幅台灣女性電影的動人景框。

油麻菜籽也能迎來春天嗎？又或者，女性可以不要成為卑微的油麻菜籽。四十年後的現在，我們已有了答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