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雲英／遺憾拼圖

老同學病情急轉直下，特召我們幾個到她家小聚。為免女主人張羅食物過於勞累，說好一人一菜赴約，卻在她家門口裹足不前，該以何種面貌與她相見？明知老同學有病在身，還能像往昔般把臂言歡、暢所欲言嗎？若是臉上不小心流露出憂傷神色，是否會加重她心理負擔與不安？實在左右為難，「把口罩戴好戴滿，把表情藏起來。」有人提議，這不失為一個好辦法。

然而，當瘦骨嶙峋、配戴呼吸器的老同學一一擁抱我們時，大家忍不住淚水潰堤，口罩浸濕。老同學坦承人之將死其言也善，率先說起此生最大遺憾，同時也想聽聽我們的真心話大冒險。她一輩子汲汲營營追求事業高峰，堅信養兒育女會阻礙她成長腳步，不惜與抱孫心切的婆婆翻臉也不願妥協，「我好後悔，害老公無後，他們母子反目，現在我即將遠行，勢必留他一人孤老在世。」老同學一口氣說完氣喘如牛，她老公連忙跑來調整呼吸器帶子，一面安撫她：「不怪妳，我從沒怪過妳。」若非她主動自剖心事，我們都以為她是不孕，當頂客族情非得已。

其他同學也輪番上陣，紛紛說起藏在心底不為人知的秘密。有個同學雖是職業婦女卻花很多心力去照顧家庭，結果事與願違，「兒子高中畢業後就離家在外，我們親子關係疏離得很，我是個失敗的母親。」啊！大家都以為她家庭和樂，這下恍然大悟，怪不得一提及兒女話題，她常含含糊糊一語帶過，若有人追根究底，她便索性「撒點小謊瞞騙」，原來難以啟齒，我們自然不會怪罪她的不夠坦誠。

最驚訝的是堪稱人生勝利組的同學，她是人人傾羨的好命醫生娘，衣食無虞，名下擁有三宅一生，兒子從小品學兼優，出社會即被大企業網羅，且為她添了一對可愛的孫子女，這樣完美的人生應無憾吧。「其實老公曾出軌，但我選擇原諒，這對有感情潔癖的我實在好痛苦，要表現大度，卻又好不甘心，想忘掉比記得更難，日夜難眠。」所以她從不素顏，不想讓人看到她眼周暗沉似熊貓眼。我們相交數十年情比姊妹深，竟全然不知她內心還隱藏著這麼一段不堪的過去。

而讓我一直耿耿於懷的憾事是，我曾用這雙照顧病夫八年之久的手，痛揍躺在床上動彈不得的他，明知生病非他所願，不停使喚我也不是故意找碴，我卻情緒失控像發瘋似的用最狠毒的話咒罵他，並動手打了根本無力反擊的他。儘管他已謝世六年，每每想起就懊悔萬分，不能原諒自己……

把自己赤裸裸呈現在眾人面前，真不是件容易的事，多虧老同學率先挖心挖肺自我剖白，讓我們有說出肺腑之言的機會，人不能光看表面，眼見未必為實，紅塵打滾，一路走來磕磕絆絆，沒有一個不是遍體鱗傷，總會留下那麼一點遺憾讓你悔不當初，如果今生還來得及彌補，那就盡其所能將那失落的缺角補齊，若不能，也不必抱憾終生，放過自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