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伊薇/剩菜

聯合報 江伊薇(台南市)
剩菜。圖╱Swawa

一個人離家居住後,最心煩的雜事,就是生活中多了許多的剩菜。這看似瑣碎卻又不得不親力親為的事情,常占據了大腦迴路,雖不是哲學家深思的宇宙奧秘,只是平凡的三餐痕跡,卻扎扎實實入侵生活、擾亂人心。人生的時間軸,想必有大半故事是堆砌在剩菜的解決方式上,要隔餐加熱,偽裝成情人的愛心便當,帶至辦公室彰顯人氣?還是直接丟掉作廢?並提醒自己:分類的廚餘要準時拿至垃圾車回收,別讓它發臭在日常。

剩菜,是生活的餘數,卻影響著生命美觀的程度。

小時候並不需要去設想這個問題。端上桌,呈現眼前的都是食指大動的美味,熱氣蒸騰至臉龐,模糊的鏡片下看不見受冷落的角色。高高舉起的筷子有太多美好的選擇,一時間竟還躊躇不定,舌尖上的兩難,是童年的專利。

那段歲月,我不記得母親準確用餐的時刻,飽足後一溜煙跑去玩耍的孩子,更不會想到佳肴在時光的流轉間會消磨成怎樣的面貌?「剩菜」,會不會早就是母親習慣的代名詞?大堂哥說他不喜歡炒高麗菜,太單調;小堂妹拒喝紫菜湯,寡淡得讓人興趣缺缺。於是,受歡迎的豬肉、雞肉、蝦子、蒸蛋,如秋風颳起般被橫掃一空,至於那些不受青睞的蒸煮,都被冰封成了一種怨懟,而後母親像個必須承受罪責之人,在人群散去的時分,於昏暗的燈光下,默默咀嚼著剩菜。

晚上接到母親的電話,面對成年後的孩子,對話裡總留下太多時間錯落的空白,世界的另一端,傳來一則天氣冷暖的問候,另一頭的我總是含糊應答。過了許久,我才想起年邁的母親,一個人面對冷冷話筒的回應聲,是否也像咀嚼著剩菜般,感受了同樣的冰涼與無味?

世界那端的她偶爾會提醒:「剩菜就不要吃了,拿去丟掉,對身體不好。」

可是,到底要剩到什麼程度才可以丟掉呢?分寸上的拿捏常令我困惑。

應該是剩下半碗,已被拌得一片混亂的白飯;或是仍有三分之一,味道辛辣重鹹的醬汁;還是一盤僅剩湯汁,與細碎梗葉的炒青菜;抑或必須是吃得乾淨,只留下一點點痕跡的肉鬆屑?這些三餐,在倒掉放棄之前、放進冰箱之際,我都要再想一遍,腦中來來回回地兩難著,不知道對這個世界來說,應該擁有多少的價值可以被回收保留?又是多少的狼藉才理所當然地棄若敝屣?每天我都要斟酌幾回,並為終身圈禁在家庭裡的母親困惑著,她是如何瀟灑自適與剩菜共處?在漫漫長路中,剩菜堆砌著生活,回收分類的時間、重新加熱的時間、反覆思索的時間,人生就這樣匆匆而過。

剩菜像是一種宿命,教會長一輩的女人慢慢地等。年輕時,她為父母而活;結婚後,她為小孩而活。而等到她老去,豐富的生命已被淘汰成渣滓,她在成為餘數的命運裡,在加熱與丟棄間,早已忘了自己最初始的風味。

兒女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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