栩栩／空中水土

多年以後，偶爾我仍想起我曾精心照養過的那方水土。

那是各式小遊戲伴隨著臉書席捲日常的時代，人人瘋養魚種菜，早中晚定時登入播種收割。想不勞而獲，辦法也是有的：造訪友人的魚缸農場，下辣手打劫。只不過，一報還一報，幾天後往往就輪到自己遭殃。

靠偷靠搶，不如靠自己。養魚省事，不外乎餵飼料收金幣，種莊稼就難一點。我玩的是Zynga推出的FarmVille，一開始，地小，能種的作物種類也有限，一切都要手動；作物各按其時，若未能及早採收，時間到就會枯萎。初階作物周期僅幾小時，熟得快枯得快，等玩家黏著度穩固下來，後期解鎖的作物就長達數十小時。點啊點啊點，蔬果直接變現，有了資本作為後盾，接下來拓荒、養雞蓋雞舍、買農用機具都不是難事。資本帶來源源不絕的新資本。整日懶洋洋躺在沙發上扮馬鈴薯，手指上下動一動，一日的農活轉眼又完成了。

受限於作物生長周期，上手以後，玩家會調適出一套能兼顧現實與遊戲的作息，比方說，上班前到午休間隔四小時，剛好能種一批草莓，睡前巡一回田水，順手種點蘆薈，明日一早醒來就能收。作物以蔬果類為大宗：南瓜、甘蔗、燕麥、捲心菜等，花卉類少見，實用取向無形中進一步強化了農家樂氛圍。

虛擬農場如同溫室，不存在天災蟲害，多出來的心力於是轉而琢磨起了布置。同樣的榖倉、畜欄和果園，不同玩家各自打理出不同模樣，漫步莊園時，便多一分審美上的驚喜，而一園之規模與榮枯，亦能忠實反映農場主是否認真經營。

荒蕪了的田園，復耕機率近於零。即使無須流汗，重複點擊千萬次，對四體不勤五榖不分的現代人也夠煩累的了。熱潮消褪以後，網海憑空多出無數良田，幾次重返，螢幕上一片狼藉，與廢墟無異。

數位的廢墟。二○二○年底，FarmVille正式下架，徹底剷除曾經的勞動與娛玩。悵惘之餘，我也明白，幸而那些作物牲口自始至終存活於虛空中，倘若生在現實，一旦荒疏，難免淪為巨量枯腐枝葉與屍體。我固然深懼毀壞，更怕連最後一縷柔情也要化作烏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