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曉靜/吃魚
通常是九十度角的位置,我們對坐,各拿著一雙已沾滿油脂的筷子,大爺駕輕就熟順著骨頭或表皮,一落一落地剔下整齊的魚肉,擺進我和孩子的碗中,然後一點兒不放過地撿起掉在盤邊的碎肉送進自己嘴裡。趁著大爺起落筷子的空檔,我也試著動手夾取記憶中最常入口的那幾片魚肉,卻總是手拙地把一畝良田瞬間搗成了爛泥。
真是不該這樣手拙的。正如多年前曾經有人這樣對我說:「你老家不是住海邊,怎麼那麼不會吃魚?」不確定有沒有關係,但在那幾個十年內,確實變得愈來愈少吃魚,自然也不會有人知道,其實每隔一段時間,我都會興起吃魚的念頭,只是總沒有說出口,想著想著也就這麼過去了。
阿公年輕時當過漁夫,爸爸小時候學游泳,就是阿公在他腋下綁著一條毛巾拉著,丟進八斗子海邊便學會的。我出生時雖然已經搬離老家,卻也在鄰近的小鎮,家中三餐一定至少會有一尾魚,紅目鰱、肉魚、午仔、嘉鱲、象魚、四破、剝皮魚、白帶魚或馬頭,乾煎、紅燒、煮湯或清蒸後熱油淋蔥絲,從清晨一鍋清粥的鹹香配菜,中餐下飯夠味的湯汁,到晚餐熱騰騰的鮮甜魚湯……現在想來很不可思議,自己確實是被各式魚料理養大的,印象中杯盤狼藉後的飯桌總是擺著阿公阿嬤或爸爸嚼爛吐出的魚刺、魚鰭或魚頭,至於我和哥哥,好像只要乖乖坐著就有魚肉吃了。
象魚煮薑絲是我最喜歡的魚湯,這種背鰭有毒的臭肚魚,肉質細又帶有一股特別的清新甘味,即使當時年紀小,每回也能自行吃完兩三尾。這麼說其實並不正確,因為阿公或爸爸總是任由著我把第一尾魚戳得支離破碎後,趁我不注意時夾進自己的碗裡啃食剩下的魚肉,然後再從湯鍋舀出第二尾、第三尾完整的魚放到我的碗中,說:「這魚有青,嘸啥刺,趁熱緊吃。」
大學離家、家中變故後,要吃那些麻煩魚的機會明顯少了,但偶爾回家,媽媽仍不忘為我這活了大半輩子還是不會剔魚的女兒準備魚骨較大的鱈魚、鮭魚、黃魚、午仔或馬頭之類;然而只要在外,我便下意識地幾乎不碰魚料理,真的嘴饞時留心四周才發現,其實也沒有能真正一起吃魚的伴,更別提會偷偷幫忙夾走魚刺的人。幾年過去,竟也就習慣了。
然而何其有幸,婚後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除了娘家媽媽一如往常地供應著「這魚有青,嘸啥刺,趁熱緊吃」的特權外,公公婆婆居然也成為寵我和兩個孩子的吃魚伴,經常把最好吃、最沒有邊刺的肉留給我們。雖然習慣的魚種、口味和兒時並不相同,餐桌上那尾油亮、入口溫熱的甘甜美味卻絲毫沒有減少,至於總是默默剔魚到我碗底的大爺,讓我現在只要想念魚的鮮香,就能放心地說:「欸,今天我們來吃魚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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