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曉靜/奶牛的記憶
有陣子我在家總是衣衫不整,成天穿著睡衣,鈕釦永遠沒有扣好的時候。天冷時靠著毛襪和圍巾保暖,經常帶有一小圈黃漬的上衣,就這麼大喇喇地半敞著,定時或偶爾不定時地供應恆溫奶水,二十四小時無休,全自動、說來就來,儼然是一頭努力的奶牛。
可惜奶牛跟小木偶皮諾丘一樣想當個完整的人,不甘於僅能提供實質功用的日子,於是我決定當自己的仙女,施咒當個像樣的人──當拉開上衣,將乳頭交給孩子時,如果他圓溜溜的眼睛轉啊轉地四處瞧,我就對著他說話,可能念一本故事書,可能聊聊等會兒的午餐,或胡亂猜他是不是正盯著小床上的吊掛玩具,說說這個玩具是誰買的、上頭有什麼圖案;而如果孩子眼睛閉著,不想被打擾的樣子,我便識趣地撿起自己的書來讀一節,甚至趁機寫幾行書摘、喝口紅棗茶,除了字歪扭了些,其餘的就假裝一如坐在咖啡廳裡啜飲拿鐵那般悠哉。
更甚於此,我會把產量紀錄(幾時幾分到幾時幾分,左邊喝了多久、右邊多久,完成後拍嗝幾分鐘等)煞有其事地視為工作筆記,還加上一個欄位註記孩子的反應、自己的感覺,多半是一兩行字,幸運的話會有一小段像媽媽日記的小文章,用來消極抗議奶牛感受到的「不人道」,也用來零碎地彌補奶牛還是想當個人的心願。
如今已不當奶牛許多年了,從前總以為當奶牛是種妥協,像外觀看來的一樣,沒有如人的體面,所有事項總是片片斷斷、似乎毫無意義;但很久之後,重新回想起當奶牛的日子,才慢慢理解到,原來奶牛供應的不只是孩子的溫飽與依附,也用一種另類方式滋養與安頓了當時的自己。那些留存或未留存在筆記本裡的隻字片語,其實都更立體了我這個人,完完整整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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