彭紹宇/《疫起》:病毒暴風眼中的人性幽谷
4月是春天的季節,天氣逐漸轉暖,卻又不至於太過炎熱,一切如此舒適剛好。但或許有人記得,二十年前的4月卻是個令人難熬的春天──2003年4月,SARS病毒在台灣迅速傳播爆發,最終奪去許多生命。
我們對SARS的集體記憶,因近年新冠疫情又再次被喚起,當生活逐漸回歸正軌,回望過去三年被病毒籠罩的世界,不免覺得恍如隔世,但大疫為社會留下的創傷,似乎又需要好多年才得以真正結痂。
以SARS疫情為背景的台灣電影《疫起》選擇在事件發生二十年後的同月上映,此時此刻正逢新冠疫情結束,電影出現時機著實巧妙。
《疫起》敘述當年震撼的醫院封院事件,藉由一位胸腔科主治醫師視角,看盡疫情底下脆弱的人性與眾生相,也望見災難中不同人物的樣貌──無論是草率完成工作只想提早回家的醫師、為了挖掘獨家而故意住院的媒體記者、用心照顧病人的護理師,以及堅守崗位的實習醫生等等,每個人物都充滿自身故事與性格,而非只是扁平的角色書寫。
一旦角色書寫不扁平,我們便可發覺某些人物在這場災難中的轉變,從完全自私到冒險救人,又是為何產生如此改變?導演林君陽曾說:「希望這部電影是一抹溫暖。」但如此溫暖不是來自蒼白理想或虛無縹緲的大道理,而是他試著從那些走一遭人性幽谷的平凡人中,尋找潛藏其中的善,這才是黑暗中的光──是經歷恐懼與人性拉扯後,依然願意挺身的光。縱使外界仍舊黑暗,那道光依舊在那兒。
《疫起》的英文片名“Eye of the Storm”,亦即暴風眼。
在一場暴風雨裡,中心是最穩定的地帶,但無風無雨其實是山雨欲來的致命寧靜。呼應著醫院封院現場,本是救人場所,卻成為被迫共同邁向死亡的牢。一切運作都仰賴每個小人物的抉擇,人性的坍塌,也將輕易使一切如骨牌般邁入失控。而「眼」也存在雙重意涵,這場暴風雨帶我們看見什麼,都悄悄埋藏在作品當中。
由《我們與惡的距離》、《茶金》導演林君陽睽違八年再度回歸電影導演,經歷這些年在電視劇的洗禮與磨練,無論是職人、社會寫實或時代劇,林君陽深諳劇情節奏與人物刻畫,這回《疫起》再度展現他在社會議題上的熟練發揮,也是過往經驗的扎實累積。
不僅導演調度功力,敘述這類亟需醫療專業內容的作品,編劇角色至關重要。《疫起》編劇劉存菡身分特別,她曾擔任急診室護理師,擁有第一線經驗外,開拍前更進行了三年田野調查,為作品定下不可或缺的錨。電影裡加入許多專業醫療術語,卻不致使觀眾困惑,反倒加深劇本說服力道,模糊那條真實與虛構間的疆界。
此外,影視作品試圖觸碰如此重大且真實的歷史事件,著實是件吃力不討好的事,因此《疫起》捨棄過多事件細節,而將故事線聚焦於幾位主要醫護人員身上。全片場景也發生於封閉醫院環境中,又運用紀錄片手法,時而穿插日期時間與類新聞畫面,透過刻意不穩定的手持鏡頭,塑造事件進行式的未知與臨場感。
社會寫實劇要能成立,除了堅實的幕後團隊,演員群實力也備受考驗,這次也不例外。集結王柏傑、曾敬驊、薛仕凌、項婕如與謝盈萱等一眾演員,實為近年台灣優秀演員大集合,其中王柏傑受惠於戲分與角色深度,角色弧線(character arc,編註:意即一個角色變化的過程)明顯,表演轉變格外令人印象深刻。曾敬驊身為年輕護理師,也展現滿腔熱血外的脆弱與掙扎。整體而言,比起單獨給予哪位演員光芒,電影更以群戲為重,唯有眾人共同成就,才得以將這座醫院從內到外,如實建構而成。
回看過去產業動態,新冠疫情不僅為電影產業帶來巨大影響,更催生許多以疫情為題的台灣電影,包含2021年的《瀑布》與《美國女孩》。這次《疫起》更直面疫情本身,而非只是背景設定。我幾乎可以想像這類疫情電影在一些國家將成某種宣傳工具,過度美化現實就像上了太厚的濾鏡,縱使完美無瑕,人們一看便能輕易發現其中的不真實。
《疫起》作為一部以醫護人員為主體的電影,不是一味強調醫護人員的勇氣或偉大,而是將他們回歸為人──是人,也就有恐懼的權利。因此,有人保護自己,有人冷眼看待,有人則不顧生死,只為對得起身上那件白衣。其實都無對錯,我們身為旁觀者習慣抽離一切,彷彿那些都與我們無關,不過試想當身處如此困境,我們是否有勇氣跨越利己主義,做出選擇?
這部電影不是重構歷史,而是一次歷史再譯──二十年後,當全人類又經歷一場如此相似的大流行後,我們又學到什麼?最致命的往往不是病毒,而是過於殘酷的人性試煉,正因它將撕裂人與人之間的關係,讓社會在這場仗尚未開打之前,就已無力再戰。人們在SARS經歷過一次,新冠疫情中又再次見證這般光景,那麼下一場疫情來臨之時,我們是否有能力撐過暴風眼外的世界?
《疫起》重現那場離我們不遠的危機,也預示可能發生的未來,除了試圖探尋人性光明,告訴我們暗處總會有光,也是一次溫柔告誡。在走出疫情陰霾之際,遙望往日創傷,為此刻添增一絲同理與包容。讓我們在災難面前,足夠堅韌,也足夠勇敢。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