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招弟/灶前糕粿香
那年春日參加路跑活動,驚喜嘗到裹著鹹豆餡的鼠麴粿,暌違五十幾載的味道圓滿了我味蕾的缺角,一時間竟分不清濕潤眼睛的是雨水還是淚水。
在窮得徹底的年代,長輩堅持「再窮,也不能窮節日」,才打造出濃厚的年節味,擔綱磨漿大任的石磨順理成章進駐家中。那座粗糙的石磨平常蹲坐牆角,上罩麻布袋防塵,蓄勢在節慶或有餘糧時大展身手,特別是歲末炊蒸圓仔、紅龜粿和年糕時。
我們最垂涎的圓仔和紅龜粿,單粿皮工序便繁雜,內餡也「厚工」。外婆為了滿足挑嘴的家人,內餡有花生與紅豆兩款,紅豆更有鹹甜之分。我至今難忘姊弟下田撿花生、圍坐大圓桌剝花生、外婆彎腰炒花生、酒瓶輾壓花生粉的時光。至於紅豆餡的浸泡、煮熟及搗泥是我的工作;外婆負責最後的調味,無論加糖或添薑末,各具風味,秘密武器則是豬油。
粿皮的前置作業漫長,糯米是稻穀收穫季,我們跟在摔桶邊「敲穀」而得。洗米、泡米是冬日苦差事,但思及美味即將到口,我便滿心歡喜。清晨公雞初啼,外婆低喚「趕緊來鬥相共」,此時被窩再溫暖也非得起床不可,千萬不能讓外婆累著,因老人家身子差,過度勞累會心悸氣喘。
屋外寒風朔朔,屋內燈火將祖孫縮頸推磨的身影映照於粗糙磚牆上。外婆舀水、米入磨孔,我握著磨柄前推後拉,任雪白米漿涓涓淌進溝槽,再如懸瀑飛入桶子底。
磨漿只是前菜,脫水才是重頭戲。外婆將米漿倒入我撐開的麵粉袋內,兩人合力綁緊袋口,隨即平放於燒灶蒐集來的灰燼上,後續由我刨濕換新至漿袋轉硬為止。沒上過學堂的外婆以毛細現象脫水,與鄰居利用大石頭的重量壓出水分迥然有別,她的智慧令我佩服。
開袋取粿塊見證「出淤泥而不染」這句話,因袋外灰燼密布,內部的粿塊卻潔白似雪。外婆小心翼翼取粿塊刨絲,和入粿粹揉出Q韌粿皮,並將一半加入紅花米當「金」,其餘白色為「銀」;傳說包粿忌諱說紅白二字,故以金銀當代號,兒時的我們深怕說錯話,糊了糕粿失口福,可是分外小心呢!
當粿皮與內餡皆準備就緒,終於要做紅龜粿和圓仔啦!外婆這位稱職的老師先掐金粿皮於掌中,上頭疊塊銀的,攤壓約手掌大,舀上大匙內餡再收邊成型,圓仔呈半球狀,上頭凸出一小粒;紅龜粿壓平蓋龜印,成品底部抹油,墊上乾淨蕉葉或黃槿葉才進蒸籠。我們依樣畫葫蘆的結果,常皮破餡露不成樣,只得勞煩老人家收尾囉。
大灶邊,外婆寓教於樂地出起水果謎題「紅關公,白劉備,黑張飛,走去覓」(解答為荔枝),蒸氣一縷縷從灶邊升騰而起,粿葉與糕粿本身交雜出誘人的香氣,添灶火的我則被燻成關公臉。剛出爐的糕粿燙嘴,但軟Q暖胃。外婆強調「敬神祭祖,要漂亮才有誠意」,我們是餵饞蟲要緊,NG又何妨?
因一粒鼠麴粿,喚醒祖孫在簡陋廚房裡做糕粿、啖粿的甜蜜記憶,如今外婆的糕粿早成絕響,我僅能在夢裡追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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