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井深一/鐵熊與創生
書店裡有些書,其實就是屬於某個讀者,那種感覺我無比清晰。玉山社/星月書房出了《國家鐵道博物館繪本全系列》,我知道那是屬於鐵熊們的書……
我一直不明白鐵路有什麼迷人之處,鐵熊總能讀出其中端倪,宛如它隸屬巴別塔下某個神秘語言的支系。
鐵熊天生沒有時間觸感,但對時刻表非常著迷。看不懂人的表情,卻認得「阿福號(EMU700型電聯車)」、「微笑號(EMU800)」。難以和人類交流,卻有著自己的鐵路人類學:「台灣人命名『印度仔』的藍皮列車,和葡萄牙人命名『比利時仔』、『小義大利』、『老美』的火車相近,都因為車體血緣。」
鐵熊在學習社會化一事上相當吃力,卻為火車引發的種種公共現象十分著迷:鐵熊深愛過的電車「冒煙仔」,因為它見證了沒有冷氣的公共運輸時代,當時夏天電車須拆卸窗戶,於是所有乘客都在車廂大肆吸菸,這讓它當年行駛在葡萄牙的路上,就像是被工藤紀子筆下的野貓軍團開過一樣,一直在砰煙!
如果帶著鐵熊前往不同聖地朝拜,甚至還能知曉各種幽微的詩意。畢竟這些與鐵路有關的博物館,都曾經是(或已經是)廢墟:糖廠、宿舍、廢棄機廠、路線更新後不再被使用的車站。鐵熊聽見它們訴說著許多已消失的產業與時代。「廢墟傾訴的話語,就像是古老地圖突然出現死人走過的足跡。」(嚇)
扇形車庫是個充滿力學靈光的所在(信徒快跪),洞穴連綿排列,裡頭都有一顆長相可愛的車頭。它們的臉孔,是人類運輸史上力量美感的象徵。在悉知這個聖地存在之後,鐵熊又一日十問,全是關於車頭的問題。這樣的拷問讓我痛苦不已,於是我躲進便所背對他哭泣,一邊哭一邊試圖將它們與自己所認識的各種美學派系相聯繫:現代主義、後工業風、新古典主義……我哭著想起少年時代讀到許多以鐵支路為場景的文學作品,但無論是張文環的《閹雞》或宮澤賢治《銀河鐵道之夜》,此刻卻沒有一個可以安慰或回應。
聖地膜拜,宗教式的質問得有:「火車頭載重的車廂有沒有限重?」我搖搖頭。身邊的手風琴手正好少時有過機械背景可以幫鐵熊解答:「因為車頭本身能承載的摩擦力有限,一個火車頭能拖車頭本身約二十倍重。」凡人如我,再繼續問他們「若超重會發生什麼」,得到答案是:「那車輪就會在原地打滑啦,輪子軲轆軲轆轉喔!」
他們的對答像聖樂。後來我在手風琴手的演奏裡,看見了星塵和雨落在人間,在鄰近雲層的黑暗中變成微光,同時間,火車前行,叮叮咚咚。星和鐵,聲與樂,人類文明,在同個宇宙行進、碰撞、互生、幻滅,那是一種無限。
若看到CK123或CK124的蒸氣噴發,那種興奮猶如親見紅火山在眼前爆發。鐵熊在不同的紀錄片重複播放法國火山學家卡蒂亞和莫里斯的散步,就像與他們共同臨近翻騰滾攪的岩漿(而這對科學家夫婦最後的身影,是在日本雲仙火山)。鐵熊要創造自己的火山,他拿起小號,讓音符噴發向天空,每一次都是赴湯蹈火的狂喜。無論是蒸氣火車,無論火山與銅管,投入熔岩之中,都令鐵熊得以成為火與灰燼,在死滅的星球,成就真正的生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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