澡雪／紀念日

「紀念」真是一個情深義重的詞，人們為了證明自己的靈性的確高於其他物類，發明了「紀念日」。又為了抵抗遺忘，紀念日通常因那已逝的而設，且少不了受難者。比如台灣很重視的二二八紀念日，以及千年來深入民間的端午節，都有著悲劇成分。西方耶誕節的主人翁，注定長大了要上十字架，在台灣卻轉型為亞情人節，於是半點靜穆的氣氛也沒有了，遑論對悲劇和救贖的想像。減去幾分聖潔的意味後，遂添了不少「就在今夜」的務實歡樂。

就務實的角度而言，關乎整個民族、文化的紀念日，未必人人有深刻的感受。然而任何一戶人家，或多或少也有幾個自己的紀念日吧。長輩的忌日，時間久了成為慎終追遠、行禮如儀的祖先信仰。孩子的生日，像慶典的炮竹，歡快一時，但沒有餘味，因為成長是一列不想回頭、無意靠站、只要向前的火車。

昨天是我的結婚紀念日，一早我睜開眼睛，腦海中首先浮現的是某作家在三十歲那天寫下的句子：「生日這天醒來，一切如故，擔心著會發生的，都不曾發生。」他怎能這樣篤定呢？我欣羨著。可惜我既懷疑「一切如故」，也忐忑著「那會發生的事」。

記得結婚一周年那天，晚飯後我們並肩在沙發上看影片，氣氛安穩祥和。沒想到三樓陽台正遭竊賊攀入，拎走了我一個包，隨身重要物件俱在其中。那位不知名的「客」，悄悄來去，就這麼參與了我印象中最寧靜的一次周年紀念。往後的結婚紀念日，不是被其他日子的風暴掃過，就是被沙塵掩埋。

公公周年忌那天，丈夫一早從樓上踱下來，以沉重的口吻說：「去年喪禮，你表現不好，我要離婚。」我一頭霧水，不知道自己早被留校察看一年。接下來的幾年，一雙兒子年幼，夫妻二人簡直沒有個人的空閒。一次我調侃他：「這樣正好可以讓你少抽幾根菸。」不料他勃然大怒，隨手抄起一碗粥用力擲去，清脆的碎了一地。等著吃粥的嬰孩立刻哇哇大哭，四歲的老大卻哈哈大笑起來。我說，別當著孩子的面吧，他餘怒未消：「就是要他們習慣！」很久以後我才明白，一個有高度穴居需求的人，為了家務分擔而長久的壓抑著自己，爆發是必然的，何苦去捋虎鬚。而癌症迫使他杜絕菸癮則是很晚的事了。

所以，「一切如故」指的是後來沒有硝煙味卻異常陰沉的幾年，彼此都避免想起今天是什麼日子。

昨天是結婚二十三周年。白天兒子上學時，我們各據不同樓層的書房，看來不會有事。

晚餐很順利的度過了。為幫忙出外上大學的兒子查資料，我在書房裡東翻西找，著實忙碌了一陣。春天的夜，令人幾乎出汗。好不容易告一段落，能夠回到我即將終卷的小說《最後的情書》。距離當初看岩井俊二的電影《情書》，二十五年了。我一邊讀著這純愛的小說，一邊在心裡猜想：「這個導演不是沒長大，就是有捨不得丟棄的東西。」這時樓下猛然爆出霹靂似的咆哮，然後是摔東西的驚人聲響。丈夫對十六歲的兒子做獅子吼，兒子也毫不示弱地回嗆：「你他媽的啥潲……」，兩人似乎動手互推，咆哮聲愈大了。我竟沒有奔下樓去。

我自以為淡定的演了一整天，終於沒有逃過。

紀念日是情深義重的日子……

為了抵抗遺忘……

通常會有受難者……

我已不欲分辨樓下衝突的原委，決定不停頓的進入小說的最終章：〈遺書〉。女主角留下遺書自殺了，拋下兩個未成年的孩子。遺書的內容竟然是國中畢業典禮前夕和男主角共同完成的畢業生致詞：

「這裡的每一個畢業生，不管是在過去還是將來，都走在獨一無二的人生道路上。有些人會實現夢想，也有些人無法夢想成真。

每當遇到挫折的時候，對人生感到困頓的時候，我們一定會一次又一次的回想到這裡。回想起這個依然相信我們擁有無限大的夢想與可能性的場所、每個人都平等地散發出高貴的光輝。」

岩井俊二不捨得丟棄的，我收到了。

就這樣，借用小說的眼睛，我第一次擁有了送給自己的結婚紀念禮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