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斗/教我如何不想他--田爸
對我不夠熟悉的朋友,偶然得知我的來時路,有點惋惜地嘆言,居然可以在影視的大染缸裡沉浸多時;我可以想像,他在留言時,忍不住地搖頭晃腦。
其實哪個圈子都有好人壞人,好人一樣潔身自愛、敬業樂群,壞人只是被貪念蒙蔽,就想踩著人以出人頭地,將名利攬在懷裡。
我當然遇見過不少所謂的「壞人」,但毋需在此浪費筆墨,我要說的是「好人」──田爸,也就是知名的資深演員田豐,即是其中之一,2014年還得過金馬獎的終身成就獎。
我與田爸合作的作品不多,細數之下,只有單元劇《圍爐》、《何四》,連續劇《浪子大欽差》。真正與田爸結下不解之緣的,正是在大陸拍攝的四十集連續劇《浪子大欽差》。
他們說,
田爸在攝影棚裡大發雷霆
拍攝《浪子大欽差》是我此生最大的挑戰與磨練,但說也奇怪,隨著歲月的淘洗與打磨、刨光,負面的憤怒哀號都已濾篩不見,留下的都是璀璨奪目的精華,我因此結交了幾位可以推心置腹、榮辱與共的知交好友。上個世紀的九○年代,大陸的影視工作人員與演員都處在萌芽階段,需要帶領大批台灣、香港的人員進入大陸,田爸就是。
彼時因為劇本不夠扎實,我必須應實際需要隨時關在房間裡修改。有天下午,演員正在棚裡錄影,助理忽然敲門,說田爸在攝影棚裡大發雷霆,要我前去關心一下。行進之間,我自助理口中得知,一位演員因為化妝過慢,拖延了很長的時間,使得同場的演員等候,等到遲到者出現,田爸已然氣到七竅生煙,當場破口大罵,責難對方漫不經心,如此糟蹋製作人的製作費與大家寶貴的時間。
我衝進攝影棚後,發現棚內仍在停工狀態,田爸一臉怒容坐在太師椅上,遲到的演員則在另一個布景中低頭難過著。我自是先去向田爸賠不是,他一揮手,表示與我無關,要我繼續去忙手上的事。(田爸是資深的演員,也當過電影導演,什麼調皮搗蛋、心存惡念的壞人沒見過?他只是借題發揮,藉機讓某些壞蛋知道分寸,不要太為過分。)
戲拍完了,所有的演員與工作人員各自分飛,回到自己的日常軌道。我與田爸在台北不時小聚,與李昆(電影《梁祝》中的四九,也曾到北京參加《浪子大欽差》的演出)昆叔去吃日本料理,或是前往田爸最愛的一家江浙小館「錢唐村」喝上兩杯。
田爸曾為了《點燈》節目,將結髮數十年的老伴田媽請到了攝影棚裡;我也有幸走進田爸位在汐止的住家作客,田爸視我為子姪輩,喜歡聊一些文學上的創作,我才知道原來他喜歡做詩。田爸對新事物極為好奇,學習精神旺盛,在夥伴的教導下,竟然比我還要快地學會電腦打字,把我嚇得不輕,也激發了我的鬥志,急起直追。
那一幕太過深刻,
始終深埋在我心裡
有一陣子,田爸罕見地拒絕了我的邀約數次,這才慢慢得知,田媽病了,田爸不想麻煩在香港的女兒和在西雅圖的兒子,不經手任何人,獨自肩負起照護的重責大任。我幾次想去探視,田爸總是說,不方便、擔心田媽不自在。直到有一天,後知後覺地得知,田媽走了,田爸火速處理好後事,沒有通知任何人。
收到噩耗沒幾天,有天走在台北忠孝東路的地下街,遠遠看到田爸一個人,在熙攘的人群中迎面走來。我開心地想上前打招呼,但隨即被他微微低垂的目光、無精打采的模樣給震懾住;我決定留給田爸一個獨自、安靜的空間,站在原處,目送他孤獨失落的身影,一步步走遠。那一幕太過深刻,我始終深埋在心裡,從未說給田爸聽。
而後,田爸緩緩走出了喪妻的悲痛,願意出來與我們相聚了。我發現,從不倚老賣老的田爸,因為平易近人,結交了許多年輕小友,點燈文化基金會的小朋友不算,他居然與住家附近小火鍋餐廳的年輕老闆與員工,都成為無話不談的好友。
有一天,在我們常聚的錢唐村小飲,田爸難得地又起了落寞的神情,說女兒堅持要他處理掉台北的房子,搬回香港,好就近照顧他。他無奈地表示,香港的舊交都已逐漸老去凋零,只剩老演員唐菁可以偶爾一起飲茶,有時連打一圈麻將的朋友都湊不齊;哪像在台灣,生活方便,朋友又多,簡直就是開心到不行。末了,田爸感慨地說,年紀大了,膽子也真是小了,沒想到還對女兒的發號施令在意起來,不敢去說項、抗拒,甚或推翻。沒過多久,田爸真的就拔掉了在台灣好不容易扎下的根,回到香港。
得到金馬獎的終身成就獎,是田爸晚年最為榮耀、開心的事,他自香港打了長途電話給我,高興地問,有家出版社要出版他的回憶錄,應該注意什麼細節?他也火速地跟女兒拿到許可,束裝返台,最高興的是遠在西雅圖的兒子也專程飛到台北與他會合。那晚,田爸與兒子一道在錢唐村相聚歡,父子舉杯對飲的溫馨畫面,要較電影裡的更是經典。酒後,我陪同他們一路由信義路走回忠孝東路,卻沒料到,那是最後一次見到田爸,田爸的身影,就此定格。
2015年十月底,忽然接到噩耗,我反覆在田爸的臉書上尋找任何他病了、住院的蛛絲馬跡,哪怕是些微的訊息都好,但終究還是悵然罷手。自此,我不敢再走進錢唐村一步,就怕田爸的身影突然襲來,模糊了我的雙眼,讓我進退失據。直到十年後的最近,就在極其湊巧的因緣下,我終於放下心防,拐進了錢唐村;依然記得我的老闆娘拍拍我的肩,跟我說,她也一直沒有忘懷田爸的幽默與溫暖。那一刻,不知是否冷氣太強,眼前起了一層薄霧,模糊中,田爸彷彿坐在他常坐的位子,舉著小酒杯對著我,裡面是58度的高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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