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比比鳥／最真誠的騙子

作者跟我討論書稿時突然自顧自嘟噥：「文字勉強通暢，創意也不特別，每次都只會寫小人物……」我非常驚訝。他出版過五六部作品，小說得過獎，還售出海外語文版權。如果連具備這種資歷的人都嫌棄自己不會寫，那到底什麼樣的人才算是作家？

我們認識多年，我自以為對他的理解比其他作者多，卻現在才發現他有冒牌者症候群。顯然他偽裝得很好，邊懷疑自己，邊寫了十幾年。雖然沒有人統計過，但作家似乎是冒牌者症候群好發患者，性格特別努力的人尤其容易中標。它總是從我以為不可能的人口中說出來，每個人說的方式不一樣，或吞吐扭捏或自嘲，或說一則滑稽故事提供暗示。作家的心病就像某種難以啟齒的暗疾，很難從外表或字裡行間辨識誰有、誰沒有。

我認識的許多人，都在不同階段吐露對於作家身分的焦慮：第一次創作就得獎的人怕被識破是草包；已出書好幾本卻懷疑自己只是跟出版社社長投緣；早發而擱筆十年的人再次出書時，焦慮到得吃多顆安眠藥還睡不著；散文作者認為要寫小說才算是「真正」的作家……

靠著得更多獎、寫更多作品，得到更多肯定，猛獸慢慢降服成調皮的坐騎，偶爾鬧鬧脾氣，更多時候驅策作者前往更深更廣之處。找到方法認識怪物，相處久了，似乎也沒那麼可怕，只是這條路頗為漫長。

身為編輯，相處的對象不只有作者，還有他們心中的猛獸或萌獸。長年工作下來，安撫這些動物的時間可能還比討論書稿多。只是他們沒想到，我心中也豢養著一頭獸。

面對創作資歷成熟的作者，他們什麼都會了，我到底還能給什麼建議？剛起步的作者還沒定型，他們所有的探索都是新的，懷抱著龐雜的疑問與豐沛的能量，迷宮般地討論何時該喊停，怎麼給練習菜單，文稿修改到什麼程度才算好……我的胃經常微微地疼。

年輕時擔心自己欠缺經歷，無法理解作品中複雜深沉的曲折（也的確聽過很多作者不願意將作品託付給資淺編輯）。如今資深到被許多人稱呼前輩，卻怕增長的只有年紀，畢竟重複機械動作，不思考與學習，資深只是假象。我這十幾年一邊懷疑自己不夠格，一邊同時請作者相信我，他們絕對沒問題……最真誠的騙子就是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