純溪/一群不請自來的鳥

聯合報 文/純溪

山徑熟了,腳步便輕了。爬山的日子久了,許多面孔也漸漸熟悉。有些人只從一句輕輕的「早安」開始,竟也能走成一道默契,並肩同行,甚至相約出遊。像是命中注定的緣分,在層巒疊嶂的交錯中恰好相遇。

但也不是所有人都願意敞開心扉。山裡總有些孤單的背影,像霧中緩行的雲,只以遠遠的一點頭,劃出與世界的界限。

我至今仍記得第一次見到她的那個清晨,灰色運動服與她臉上的愁緒渾然一體,眉頭緊鎖,步伐急促。後來聽說她的身體狀況不太好,長年與血糖失衡搏鬥,視力也因此受損。醫生叮囑她多運動,她才勉力每日登山。對她而言,這不是出於愛,而是一場不得不的自救。

我們曾試著向她問好,她多半只以點頭回應,有時甚至視若無睹。彷彿世界與她無關,連陽光都別想溫暖她。

直到有一天,她遇上了阿海。

阿海,我們山友圈的開心果。名字豪邁,性格更豪邁,說話直來直往卻從不冒犯。他的登山背包像百寶袋,熱茶、香蕉、跌打膏、熱水袋……樣樣齊全,樣樣備好。那天早上,她依舊低著頭匆匆而過,臉上一層陰霾未退。阿海卻盯著她幾秒,忽然開口:「妳這樣一直皺眉,不累嗎?」

那語氣不重不輕,沒有責備,還藏著一點關心。她愣了一下,然後淡淡回了一句:「我沒什麼好笑的。」

阿海聽了,立刻拍了拍自己的肚子,自嘲:「那就笑我這個肚子吧,走山路還搖來搖去咧。」

我們全笑了,而她竟也微微揚起嘴角。

從那天起,她不再那麼抗拒我們。阿海總會找機會與她閒聊:「欸,今天穿這件不錯耶,比昨天亮喔。」又或是:「妳老是皺眉,我以為自己欠妳錢咧。」這些話,不是喧鬧的熱情,而是恰到好處的友善,漸漸穿透她層層包裹的防備。

漸漸地,她不再只穿灰色。有一天,她綁起馬尾、戴上太陽眼鏡,看起來精神許多。聊天時,也不再只談病痛,而會提起從前的快樂——她說,年輕時曾與朋友到阿里山看日出,在雲海之上放聲歡笑,那一刻,整個人彷彿飛了起來。

有一次,她甚至笑著坦承:「你們知道嗎?我一開始真的很討厭你們,太吵、太熱情,像一群不請自來的鳥。」

阿海哈哈大笑:「我們這群鳥就是來報春的啊!」

那一刻我忽然明白,有些人不是不想笑,是太久沒遇見值得她微笑的理由。

她說,似乎笑得多了,血糖也穩了些,這些日子的笑聲,已經超越她過去幾年的總和。

那一刻,我們都知道,她走出了自己的山。

生活進行式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