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我是這樣記得過年
跟這些人出門才叫逛街,比較買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無論多早起床,庭埕上總會有人,是阿嬤、母親、舅媽或阿姨們不一定,她們要不是正來來去去張羅著早餐,就是已經蹲在「水拹仔」邊刷洗碗盤。
庭埕沒有圍牆,外面連接一片種著檳榔樹的園子,有雞在上面跑,冬天日照稀薄,樹都奄奄的,草都乾黃。忙活著的阿嬤、母親、舅媽與阿姨們講話窸窣,偶爾發出飆高的笑聲,也像雞的聲音。
如果是阿公,他大概只是在抽菸,或者嘎啦著嗓子在吐痰。
我要刷牙,取了牙膏牙刷,就站在庭埕邊刷,漱口水可以直接往檳榔園裡吐。牙刷必然都是新拆封的,刷毛硬刺,很不適口,刷牙像啃一隻雞腿骨,牙齒還要閃那刷子。早晨氣溫通常是極冷的,牙膏的氣味又涼,漱口的時候,腦袋也剉出冰花來。
天光漸亮,陸續會有人起床,等到所有人都醒來後,屋子就會顯得小,客廳廚房廁所都擠滿了人,連過道上都不好走路,聲音很多,打招呼的、尬聊的、呵呵笑嘻嘻笑哈哈笑的、找東西的、找不到東西的、研究回程交通的、叫吃飯的、搶玩具的、壓抑著聲音罵小孩的……所謂熱鬧,差不多就是這樣。
早餐大多會是昨天的晚餐,過了一夜再見,妝容盡卸,大魚大肉變成了碎魚碎肉,歲歲平安,吃起來味道還是很不錯的。
如果是過年,餐桌上一定會有菜頭粿。
每到年底,阿嬤會開始「作粿」,甜粿、發粿、菜頭粿,每一樣做起來都耗時費力,但阿嬤每年都做,大人們偶爾請我幫忙,我嫌累,躲遠遠的,從沒學到一招半式。
阿嬤蒸的菜頭粿有澡盆那麼大,二十來公分厚,不像廣式蘿蔔糕那樣豐盛繁茂,屬於客家風味,不摻和其他佐料,整塊粿除了米香就是菜頭香,粿身偏軟,料理的時候一定要煎至赤面,否則不好下箸,易散。煎好的菜頭粿,色相平庸,滋味簡單,在桌上絲毫不搶戲,夾一塊沾芫荽蒜蓉醬油吃,我總感覺菜頭粿就是來襯那些醬料的。
吃過早餐,新的一天就要開始。過年時候,大人們很作興去逛街,孩子們不想去也得去,他們說這叫走春。新正年頭,市街喧騰,人們見了都拱手道喜,鞭炮聲、嬉鬧聲、叫賣聲,不絕於耳,孩子們勉強地去了,倒也逛得很開心。
因為是鄉下地方,鬧街的規模並不大,逛了沒多久一夥人便要打道回府。這並不是要回檳榔園那個舊厝,是要回到阿公的店裡。阿公在街上經營著一家國術館,專治跌打損傷,店裡敞亮,窗明几淨,終年散發著一股苦涼的藥味。一夥人走回店裡,寬敞的空間又被擠得小,大家各自找位置,坐的坐,站的站,談笑,喝茶,嗑瓜子,聊著沒頭沒尾的天,看電視裡播報塞車的新聞。
距離中午還有時間,男人們把天聊乾了,就會拿眼睛互看,阿公不允許賭博,男人們實在找不到樂趣,便會帶小孩再出去逛一輪,這人會是父親、舅舅或父親的朋友不一定,都是很會逗孩子的人。
跟這些人出門,那才叫逛街,孩子們比較買得到自己想要的東西。
我還是孩子的時候,流行著一種裝填火藥的左輪手槍,一般是塑膠製的,槍身旋開的彈槽裡可以裝入環狀的火藥圈,一圈有八格,也就是裝填一回可以擊發八次,槍裡沒子彈,擊發時只是ㄅㄧㄤˋㄅㄧㄤˋ的響,冒出一股擾鼻的燒灼味道,但並不會傷人,孩子們愛玩極了,過年期間總是人手一把,每年都還要買一把新的。
有一年,我忘了是舅舅還是父親買給我的,一把金屬製的火藥手槍,我簡直愛不釋手,睡覺都擺在床頭,就像電影裡的殺手那樣。
除了槍,還有炮。父親會為我們買來許多鞭炮,仙女棒、蝴蝶炮、沖天炮、火樹銀花、勝利之花、水鴛鴦、蛇炮、蜂炮……必然還會有一管超級大管的煙火,點燃後炸上天就是一朵超大的花火,那樣一管要幾百塊,我們都把它擺到最後一刻燃放,像是一種儀式。
這些「軍火」都不是我消費得起的,我的紅包錢,從來不是自己管控,過個大年身上也只是幾十鋃鐺的零錢,做不了這麼大的買賣。
不過,抽幾張當紙是可以的。
「抽當紙」,就是一種抽抽樂的遊戲,一張大紙上齊齊整整布滿了小貼紙,六十當抽、八十當抽、一百二十當抽不等,五角一抽、一元一抽或五元一抽都有,給了錢,抽一張小貼紙,撕開了就有機會中獎,獎品簡單,都是一些小玩具、餅乾糖果之類,也有抽錢的。就像近幾年流行的一番賞,只是獎品規模小一點,也沒聽過有人做假。
我特別喜歡抽的是一種綠豆糕,長型四方剪裁,豆粉裹得厚厚的,香軟甜膩,好吃得不得了。
當最後一枝大管煙火衝向夜空,年節氛圍也衝向最高
逛街玩耍回來,差不多接近中午了,阿嬤、母親、舅媽和阿姨們便會紛紛起身,要轉回厝裡,做午餐的準備。男人一概是不動的,彷彿幫忙做飯會減壽似的,我們小孩子則自由些,可以選擇留在店裡或回到厝裡,反正都是玩。
相較於晚餐的隆重,午餐通常簡單些,就像一趟旅程,午餐只是中途的加油站,它不像起點那麼溫暖包容,也不像終點那麼需要慰藉。午餐通常不喝酒,如果有人喝,那就是阿公起的頭。
午後,活動就會變得多元,兵分好幾路,有人想要出去玩,有人想要在家裡玩,有人想要睡午覺。想在家休息的大多是男人們,想出去玩的通常是阿嬤、母親、舅媽或阿姨們,我那時候很小,實在不明白為什麼,過年的時候女人總是活力十足,而男人總是很累。
傍晚時分,各路人馬都會回到舊厝來吃飯,晚餐是一天裡最熱鬧的一餐,要說到年節氣氛,這時通常是最濃厚的。人都到滿了,飯廳大桌子擠不下,須得席開兩三桌,喝酒的大人坐裡面,不喝酒的大人坐外面,坐不下的,自己找小板凳。
席上的餐點自然也都是阿嬤、母親、舅媽與阿姨們料理的,她們都笑得很開心,要我們趁熱吃,孩子們嫩著聲音叫阿嬤、媽媽、舅媽、阿姨吃飯了,她們會更開心,然後繼續在廚房忙著。
冬季天黑得快,入夜後更冷,風是冷巴掌,把孩子的臉都搧紅,抽著鼻水扒飯。而晚餐桌上菜色鮮麗,令人垂涎,必然會有的是火鍋,鍋裡山珍海味,水深不見底,還會有新宰的雞,有時一隻有時兩隻,一隻做白斬一隻做湯,更會有全新的一條魚,比昨晚那條更大更鮮,或紅燒或清蒸,在盤子裡躺得姿態妖嬈,也會有一鍋滷得色澤豔亮的肉、一盅餘韻深遠的長年菜,應時的蝦蟹蛤蜊牡蠣生魚片偶爾見,紅的綠的黃的紫的各式菜色,香腸配大蒜、烏魚子配高粱,蘿蔔糕自然也不會缺席,一盤子堆得山高,酒會斟得滿到桌上,孩子們飯前就可以喝飲料,邊吃邊玩也沒有關係,打翻了杯子也沒有關係。
天地盡墨,屋子的燈過年前剛換過,把一桌熱菜照得氤氳靉靆,桌邊眾聲喧譁,不知有漢,無論魏晉。
當有人醉得講話像吵架的時候,就會有人開始收拾碗盤。酒足飯飽後,幾個大人會走到庭埕來吹風,散酒氣,看小孩放鞭炮。我們把父親買來的整大盒鞭炮捧出來,向大人要來幾枝線香,咻咻咻、碰碰碰的開始燃放,火光旖旎,孩子們玩得非常專注,吱吱吱、嘎嘎嘎的怪笑怪叫。阿嬤、母親、舅媽或阿姨們偶爾也參與玩樂,她們也吱吱吱、嘎嘎嘎的怪笑怪叫。
這是過年的夜晚,不甘寂寞的,不按牌理的,不合體統的,在寧靜的新月底下,最適合拋棄與接納的時刻。
當最後一枝大管煙火「碰」一聲衝向夜空,年節的氛圍也衝向最高,同時,我的心裡便會升起一種隱隱然的惆悵,好像不會再有這麼開心的時刻了。
待煙火寂落,媽媽們會開始呼喚小孩,一家一家輪流著要趕快去洗澡,大人們都不想最後一個洗澡,孩子們則相反。直到夜很深,各家房間都熄了燈,我的母親與父親會在房裡悄悄講話。外頭某處也有人在講話,聲音窸窣,聽著像草裡的蟲鳴,很遠的地方還有煙火噴開的聲音,阿嬤家的床不是太舒適,枕頭有清潔劑的味道,棉被厚重,夜燈幽魅……
那時候我實在太小了,在睡著之前,我從來不曾對於新的一年有任何計畫。
隔天,無論多早起床,庭埕上總有人,那一定是阿嬤、母親、舅媽或阿姨們。
這時是大年初三或初四不一定,幾天形神相似的菜色已經感官疲勞,有點吃膩了。大約總在這天早晨,我是這樣記得,阿嬤會站在灶頭前,等一鍋油熱,一手持菜刀一手按著大塊甜粿,一刀一刀片開,裹上濃稠的麵糊,隨即小心翼翼地把甜粿糊一塊一塊丟進熱鍋,鍋裡油噴炸洶湧,像一條龍要冒出來,不用半分鐘,一片甜粿就會被炸成兩倍大,面目全非。
我剛睡醒,臉腫得也像炸胖的甜粿,站旁邊看炸粿游泳,口水要流要流,飢腸轆轆叫,阿嬤見我,就會用篩勺子去撈,吹兩下,把手在花褲子上抓乾,捏起一片嘟給我。
「緊吃,燒哦!」她會這樣說。
天氣冷得一開口就生煙,但廚房很暖,我接過炸得酥軟的粿,謹慎咬下,甜滋滋的米粿內餡帶著酥香奔湧而出,甜粿軟黏牽絲,又燙,我要分兩三次才咬得斷一口,滾進嘴裡的甜粿還燙,得用舌頭快速撥動,吸溜著哈氣,吐出的煙更濃了,像阿公抽菸一樣。
阿嬤就站在旁邊,眼瞇瞇地笑,那時她皺紋還不深,髮鬢仍是黑的。
那一塊炸甜粿非常香甜,非常、非常的香甜。
就是這樣的事,會讓我想起過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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