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擁/母親的髮禁

聯合報 文/赫連擁
母親的髮禁。圖/Gami

高中那三年,只成功留過一次長髮

我的母親,不知怎地總看不慣長頭髮。

小時候看班上女同學留長頭髮、編辮子,好生羨慕,自己卻硬被剪成短頭髮,說那樣才好打理,偏偏在炎熱的南台灣,這理論確實說得過去。

母親還覺得留長髮會想要打扮,女孩子養成愛漂亮的習慣會招禍事。這點我也沒多大異議,因學校裡留辮子的女學生,往往逃不掉遭男同學拉扯髮辮的戲弄,讓我童年從未留過長髮的遺憾稍稍平衡。

再大一點,隨家人移民美國,離開當時義務教育體系中仍存在髮禁的民情,去了美國公立高中。那裡沒有制服,學生上學穿便服,頭髮也不管束──大概只要不是長了頭蝨,頭髮愛怎麼梳理,甚至染成什麼顏色,老師也不會有意見。然而,母親卻有她自己一套髮禁,比台灣國中訓導主任更嚴格。那年代還未出現「中二病」一詞,可現在回憶起當年管天管地的母親,簡直就跟正在發作中二病的我症狀一致,瞧什麼都不順眼,頭髮與衣服成了她時不時念叨的主題。

高中那三年,只成功留過一次長髮,排除「母議」留到披過肩膀垂胸,活到十六歲總算有了馬尾,還可以笨手笨腳地綁個丸子頭來。儘管沒有漫畫書裡的夢幻效果,且有很長一段時間天天遭到母親的言語轟炸,忍得很辛苦,但這代價非常值得。而且,有天來美國觀光小住的一位阿姨,特地去藥局買了藥水,在家裡幫我燙了波浪捲,我很滿意、很喜歡。

然而,那位阿姨的好意,以及認為是在我身上還母親招待人情的「頂上功夫」,並沒有使我的髮辮之路變得順暢,反倒更加坎坷。大人有計畫地對孩子「盧小小」,把一件小事每天提每天摳,終於千里之堤,潰於蟻穴,弄到才剛懂得思索人生意義的青少年,直接懷疑人生,誤認為自己肯定渾身不對勁、不合格。

既然不能留長,可不可以剪短?

為抗議母親這種不知哪來的偏執想法,我在某次衝突下,賭氣地讓理髮姊姊將好不容易堅持留長的頭髮剪到超短,短到貼腦勺,狀似日本漫畫裡流行過一陣子、有點兒男子氣概的女主的那種味道。加上被禁止化妝,不准戴耳環、戒指等飾品(只有「中國結」項鍊例外),我眨眼間變「帥」了。

這樣可以了吧?我心想。總是讓母親來煩惱我的煩惱絲,這到底是誰的煩惱絲?難道我真是個惹人煩惱的孩子嗎?

「太短了!像個男生!」

喝,還真被我一字不漏料到!頭髮留太長,「包準是個女生」,妳不順眼,嫌亂嫌不好看,剪短到像男生,也要碎碎念。不過,與留長相比,剪短似乎能讓母親的執念得到有效控制,我的耳根清靜許多。

叛逆這種行為,不管為了誰、因何事而起,終歸要付出代價。

有一次,去離家不遠的圖書館裡找資料,遭一桌子說國語的國中女屁孩兒竊竊私語,五個女生妳一言我一語地猜測,這人到底是男是女,甚至打起賭來。她們還一致認定了我應該是日本人或韓國人,所以聲調沒調整成密語模式。在那多數人遵守肅靜的圖書館裡,我沒忍住,離開前大聲用國語和英語罵了她們。

這說不定也印證了整個高中時代沒男孩子追求我的原因,恰巧稱了母親不希望我太早交男朋友的想法,讓她安心了三年。

萬沒料到的「副作用」,是吸引了只喜歡女孩子的女同學,而且不止一名。直到其中一位極哀怨地「告白」,我才恍然大悟,這些「閨密」原來都是我矯枉過正的髮型所招惹而來,也正因頂著「男人頭」跟她們走太近,導致許多直男同學憑感覺決定了我的性取向。

緣於整件事的因果關係蠢到太扯也太瞎,我從未向母親透露。

不過,矯枉過正的叛逆無止境。讀大學時努力打工攢錢、有能力搬出家門獨居,至此頭髮放飛任長,一路向聶小倩和梅超風看齊,再也不剪短,以為定可避免誤會重演。不料,這也只是換了一種同樣會吸引同性青睞的造型,讓我偶爾得搬出往事含蓄解釋。

如今,年過半百,現已進化成一個定期染髮的白髮魔女——我對長髮的喜愛與偏執,說到底是件十分搞笑的童年創傷。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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