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綉怡/備考的歧路
我第一次知道檳榔刀非常鋒利,是在學習如何製作炒米粉的時候。
真正想吃的果然還是奶奶的炒米粉
結束實習,備考,無法時刻坐在書桌前,因而看似百無聊賴的漫長暑假。小孩長大,離鄉就學或者工作,留在台南家的人口組成老化迅速,奶奶經營的檳榔攤也缺人手,於是我順理成章成為小幫手。排班自由,睡很飽,下午才報到。奶奶昏昏欲睡的時候,我精神正好,剪起菁仔總被說動作俐落。而獅子座一旦被稱讚,速度是不可能慢下來了。於是如此日復一日,在南部鄉村邊緣的道路上,窩在奶奶經營了二、三十年的檳榔攤,被果實、葉片、石灰和琳瑯滿目的菸酒種類包圍。
來店裡喝酒配話的鄉親客人,讓該處成為村里情報站,時常買來新開設商家的食物,共同評分,半開玩笑地賭說一家店有沒有辦法撐過一個月。偶爾我有機會參與品嘗環節,多數說不上難吃,只是也絕非美味。兜兜轉轉,彼時我想,我真正想吃的,果然還是奶奶的炒米粉啊。
上回吃是何時呢?家裡大概沒有人能夠回答。但凡有人提起「炒米粉」,談話皆從奶奶炒的米粉是世界上最好吃的,轉入好久沒吃了,再至她已無體力負荷備料、炒料的結論。
「抑無(不然)你教我?」我說。奶奶反問一遍我的話,語氣顯得很意外,不曉得是驚訝有孫輩要學,或在質疑孫女下廚的功力。我又說一次,教我,腦袋亦忍不住衡量起自身能力。應該,還行吧?只是不常煮,但若真的拿刀動灶,情況通常都能在掌控內——就僅是如此而已,事後回想那股行動力,難免懷疑是備考的日子過於平淡,起了點推波助瀾之效。
在廚房裡擁有了自己的宇宙和時區
我問要準備哪些材料,奶奶說得零零落落,阿姨在旁補充,雙方核對調味細節、烹調步驟,清點欠缺的食材,再度確認我要動手做,敲定隔日進行學習的工程。而我如常睡飽,讀書寫字,鑽研考題,再至檳榔攤報到。炒米粉的材料已由母親與阿姨兩人分頭採買完畢,當天午後不過三點多,我剪菁仔,心不在焉。
終於將剔去頭尾的綠果實倒入清水浸泡,阿姨收拾桌面,拎出高麗菜、兩大包米粉、蔥及乾香菇。洗淨刀,瀝水籃一一疊起,將砧板翻面轉向,備料工具完全就地取材。奶奶瞥過食材,概略提點,安心地進房休息,只偶爾拄著拐杖前來探頭看進度。手持檳榔刀,我起初還不習慣,嚷嚷著為什麼沒有菜刀啦,直到進廚房,流理台上擺著「真正的」菜刀、砧板、玻璃碗盤,我整頓整頓,朝塊狀三層豬肉動刀,生肉的纖維堅韌,與刀鋒互咬,幾次滑開,切畢,右手臂相當痠疼。菜刀好重,刀面寬大,不比駕馭檳榔刀時,總能穿梭在食物的構造間,精準斬斷。我突然領悟檳榔刀的好,它輕巧鋒利,以前常覺得奶奶拿它切水果、糕點太過順便,如今明白這絕對是長輩的智慧。
我讓水流過篩籃,原先買來洗菁仔、檳榔葉的瀝水器具,用以洗菜、沖蝦米也真方便。阿姨配合我的節奏,開火,熱鍋,下豬油,炒香乾料,抽油煙機嗡嗡作響,我一手揮揮空氣,才能確定香味是否已足夠濃烈。倒落蔥末,豬肉,混用甜鹹不一的醬油,拌炒再拌炒,加水,我謹記奶奶既模糊又確切的囑咐,水稍稍淹過料即可。蓋鍋,等待沸騰,不確定時間過去多久。
手又痠了。有阿姨的幫忙,減緩一些手忙腳亂,我不免暗暗敬佩奶奶昔日獨自做工忙碌,端出油亮佳肴,像會魔法。阿姨暫回檳榔攤後,廚房僅我一人,我對著窗外景色發呆,一個不必費力,和我視野恰好等高的畫面。回台南幾個月了,依然會因這些日常景色感動。寬闊農田,乾淨的天空,四周靜謐。
無人來打擾我,無人催促,爐火持續。微開蓋,白煙竄出,浸著配料的褐色水正活絡滾動。照步驟傾入泡過水的米粉,重複無止境地翻炒,有時擔心不夠鹹,有時猶豫加入高麗菜丁的時機。不甚確定,但繼續動作、前進,我在廚房裡,擁有了自己的宇宙和時區。
與外界逐漸相忘,後側傳來腳步聲。門被開啟,閉合,我靜靜轉頭,剛返家的表姊一臉訝異,問怎麼會是你。我笑著回自己來學炒米粉。備考的暑假,面對沒有參考用書,因而有些虛無縹緲的準備進度,總覺得自己一事無成。這時,在檳榔攤應該也能聞到香氣吧?我在這細瑣的實踐過程裡,習得了許多小小的,但無比珍貴的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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