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醫師、鎖匠與編輯

聯合報 文/馮平
醫師、鎖匠與編輯。圖/abwu

他只看了一眼門鎖,三五下便打開

小雪,零下兩度,看了醫師返家,開門不入,直到把鑰匙掰彎了才放棄。突然面臨的意外,竟在這種冷颼颼、臉皮都感覺要結凍的時候。實在沒辦法,上網查了鎖匠店名錄,挑了一家,說馬上可以來,但是要價一百三十美金。聽了價錢,頭腦鳴鳴,也只能同意。

等待中,鄰居DJ回來了,跟他打了招呼,同時說明必須站在屋外的原因。他聽了,動了憐憫心腸,說外面太冷,入屋裡來等吧。其實DJ平日並不算「熱情」(即或他的母親是來自波多黎各的西語系民族),甚至是不大樂意與黃種人為鄰的。這都有意無意間流露出來,尤以他的妻子潔米最為明顯,所以平時大家儘量避開必然碰面的交會點(有時他們還會視而不見)。而此刻,他卻像一名好撒馬利亞人(基督教文化中著名的用語,意為「好心人、見義勇為者」),面露慈善,接受一名有門不可入的人。

才入了屋,稍感一點暖意,就看見有車子駛來,像在尋找門牌號碼。果然,是馬上來了!向DJ道謝,告別,就與鎖匠會合。鎖匠約三十多歲,像一名中東人,不知為什麼,直覺是敘利亞人。無論是什麼人,他現在就是來「施拯救」的人。

他只看了一眼門鎖,就從手上的小包裡拿出工具,是兩根細鐵模樣的,將它們伸入鎖孔中,左右聯手撥動,頂多三五下,門鎖開了。一個那麼近又那麼遙遠的家,再度敞開於眼前,歡迎受凍的人回來。這才知道,門可以教人絕望,也可以教人欣喜。

關門是拒絕,開門是歡迎;門外是興嘆,門內是歸宿。走進門是牢籠和幸福,走出門是寬廣和流蕩。很多門不是想進就進的,門不開,有時誰也沒辦法。哈佛大學沒有門,可是不是每個人都進得去,那就是有門。破門而入總是聯於暴力或違法行為。不入虎穴,也可以看作不入門內,此時的門已經被虛擬。

門,最常走入虛實之間,是文字表述常使用的意象,只因寓意太多。太多看不見的地方,或者抽象的境域,彷彿只要加上門,就變得觸手可及,宛如真實可到的所在。如天國的門,福音的門,心門,佛門,陰間的門,鋼琴入門指引,攝影入門手冊……

或自己的門,或別人的門,人在世上至少都手握一道門,家門或住宿的門。為了進這道門,有時不得不付出代價,一百三十元。只收現金,不能刷卡。皮夾裡只有十元,幸好屋裡有一百,這樣還少二十。只好再找DJ,詢借二十,他說他沒有。鎖匠提議去ATM取,後來又說算了,就收一百一十元。

握在手中的文字,叩問生命的命題

終於入門,脫了鞋,喝口水。這次出門是去看物理診療師,一個月一次,調整肌骨鬆緊,一次收費四十。同一天,既見了醫師又見了鎖匠,不禁想:醫師收費四十,鎖匠收費一百三;醫師花費五分鐘,鎖匠花費五秒鐘。這樣的差距太明顯。住在台灣的朋友聽聞鎖匠的事,說,早知道就去學這一門技術。住過美國的朋友說,看醫師是人去,開門鎖是人來,而且馬上來,帶著經驗及一技之長,迅速解決為難而來。但住中國的朋友仍說,好燒錢。

錢不錢,過兩天也看淡了。來美國前,早已知道人工貴,來了更感覺:術業有專攻,職業無貴賤。每一行、每個人都值得尊重。不像小時候,看父親是個肉販,覺得有點抬不起頭來。同學發現父親不僅是肉販,還是個跛腳的,臉上露出詭異微笑,好像逮住了一個驚人的祕密。這也就是為什麼已經身懷數億資產的小阿姨,始終害怕她的貴婦圈知道她是清道夫之女。她未曾見過這裡的清道夫在工作時是會唱歌的,他們既尊重自己,就誰也不能看不起他。沒有聽過以父母的職業為恥的美國人。

說到小時候,也寫過當醫師的志願,覺得是高大上,是人中人。卻在十三歲那一年,放棄了。只知道文字有魔力,有無限的魅力,一步步牽引一顆少年的心走進它的門裡。高中選了文組,大學讀了法律,但第一份工作是被推薦到教會的書房當編輯,此後就一直是編輯。編輯與寫作,寫作與編輯,年年月月,月月年年。這是被文字構成的一生。

文字是什麼?不久前,才為教會的刊物寫下這段話:

如果《聖經》是神自己做的文字事工,今日基督徒中間的出版事業,就是與神的文字事工而同工的事業。

亞當在伊甸園子說話的聲音,摩西在何烈山上與神對話的聲音,巴蘭的驢子突然開口說話的聲音,以利亞乘旋風上升而以利沙呼喊的聲音,耶穌在山上傳道的聲音,彼得三次否認主後出去痛哭的聲音,司提反殉道前傳講信息的聲音,保羅與猶太教徒辯論的聲音……都不可能再回來,原音原聲重現。是的,那些消失的聲音,永遠比殘朽的紙片更危脆,比風的影子走得更快、更遠、更不知所蹤。

但是——文字留下來了!歲月磨蝕人間百年、千年,文字卻在殘忍的時間夾縫中存活下來。生有涯,文字不死。文字的生命柔韌似水,或勝於水。從來沒有人可質疑文字的力量。

在無聲的文字裡,聽得見更堅定久遠的聲音。它立於世,用無聲發出更大的聲音。最大的聲音。

最亮的聲音。

身為編輯與寫作者,一個月能賺多少錢?不多不多,僅可照顧老母親,糊自己的口而已。(出了幾本書都不賣,內心非常愧對出版社的厚愛,以及編輯友人的心血付出。)以後,會不會真的去學開鎖?不會。賣字為生的行業,足以安身立命,感到生命的喜悅和價值。

握在手中的文字,一字一句可以療癒自己(或可療癒別人),一篇一篇可以叩問生命的命題——

解開一扇一扇閉鎖的門。

生活進行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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