鄒欣寧/書頁留痕小考
您喜歡在書上留痕嗎?我非常喜歡。要是哪天我不小心成了書店老闆,恐怕會在每一本賣出的書冊扉頁上蓋章,要求購書人畫押:某某同意參與「有痕閱讀」活動,俾使本書遍布愛的印記……
早在侏羅紀時期,身為幼獸的我獲得人生第一本書,就本能懂得人類必須做點什麼,以確認自己和閱讀之間千絲萬縷的糾葛關係——我在大開本故事書上用彩色筆畫滿了成年人無法理解的神祕筆記。多年後才遲鈍地明白當年自己如何被故事震動,以致不在書頁上添些手痕便無以彰顯閱讀為一頭幼獸帶來的快感。然而快感是要付出代價的,人生中第一次被大人痛打,使我明白書頁留痕在某些人看來無疑冒犯禁忌。
但這想必滾動出更辛辣又甘甜的快感。從小學圖書館到文化中心圖書館,我經常從借來的書中發現他人逾越禁忌的證據,這些證據也不斷打破我對「在書頁留下怎樣的痕跡才夠冒犯」的認知。以鉛筆原子筆畫記、校對、寫眉批算不上什麼逾越。偶發的塗鴉(無法辨明來自成人或孩童)如今在我看來搆不上被痛打的程度。來源不明的水漬或汙跡也還好,就算是一碗貢丸湯潑灑的結果,我也能由衷同理。畢竟在我的藏書中,從林文月改寫的《茶花女》(東方出版社)到日本作家「吉本香蕉」寫的《燕子表妹》(文經社),裡頭也免不了出現好立克(粉末狀)、卡迪那(碎屑狀)、香雞排(辣椒粉)的殘餘。但,圖書館借來的言情小說出現鼻屎是怎麼回事?福爾摩斯和阿嘉莎.克莉絲蒂的書中竟疑似有血跡?要是能用DNA鑑定出血痕主人,我想和對方聊聊製造這類趣味腳註的技藝,好比留在第20頁和第286頁的差別……
不知不覺,書籍之於我成了「凡走過必留下痕跡」的物品。邊讀書邊用鉛筆在有感的句子旁畫下扭扭線,像是附和作者:「說得好!Bravo!」再有感一點,就是字跡潦草難辨的眉批:「我希望一直保有閱讀此書時的精神強韌度。」這是在《藍圍巾的男人》(馬丁.蓋福德著,鏡文學)第192頁標題〈2004年2月27日〉下方寫的鉛筆字。這些留痕固然為我的精神帳戶帶來豐碩的積蓄,然而在現實中往往製造損失和困窘——在二手書商眼中,書頁痕跡與收購價成反比。對和我借閱或受贈書本的人來說,忽然看到一句手寫的「願我能看見每個人柔軟的初心,並能與那初心對話」(《祈禱的力量》,一行禪師著,橡樹林)時,會不會忍不住困惑,為什麼自己所知的我,鮮少表露出如此溫柔?
這大概就是我極力推崇書頁留痕的原因了。日常鮮少擁有的共振與對話,促使我必須做點什麼,證明作者某時某刻的心靈,與我同在過,以致一些美好、難堪或深邃,曾經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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