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春等花開，夏等雨

春等花開，夏等雨。

印尼峇里島素來有「眾神之島」的美名，受到鄰近赤道無風帶的影響，島上乾、濕交替的季候絲滑得如同細風吹起的海潮與稻浪，帶有一種恢宏而尋常的諧美。

自踏上島嶼的那一刻起，碧海藍天、拂面升騰的氣流，以及沿途不時湧現的植物芬芳，便共同組構出丹野大地的原生態基調。由於官方明令禁止峇里島上建物超過椰子樹的高度，從車上望出去，海天相接的景致因而顯得格外開闊；與此同時，那些鑲嵌於街景之中、大大小小的廟宇和祭壇同樣如此惹眼：善惡門、梅魯塔、巴萊亭……在那線條繁複的圖紋深處，彷彿揭示了大太陽底下仍存有一塊難以遣散的闇影，裡頭出沒著萬事萬物俱有靈的神話。

居遊期間，為了讓我們能夠進一步體驗宗教信仰的祕力，入住的五星級酒店著意安排了一場淨化儀式，並邀請到頗具薩滿風格的在地印度教祭司蒞臨主持。

活動最終擇定於一處沙灘、岩崖與浪濤交錯的海蝕凹地間舉行。在工作人員的導引下，我們紛紛褪去襪履，換著色樣斑斕的卡本和薩普（兩者均類似於紗籠裙，係為用以遮覆下身的造型長布）、象徵純潔的白襯衫，以及神聖的烏登（綁法考究的巾帽）……傳統服飾把人體分隔成腿腳、軀幹和頭部三項區塊，也暗暗鳴應了峇里島人重層遞進的世界觀──自下徂上，脫離了底層地獄，便將由塵世往天堂的方向過渡。

跣足走過梯坎，一波波浪潮由海蝕洞口洶湧而至，旋即潰散成水網，冰冰涼涼地沁入細沙以及我們的指縫間。但見鬢角飛霜的祭司反剪著雙手，背對巨大而斑剝的迦尼薩（象頭神）與林伽雕像，目光慈靄地佇候大家就位。趁著助理備置道具的空檔，他先是用口音濁重的英語向眾人解釋印度教義中宇宙運行的法則：梵天創造，毗濕奴守護，而濕婆「……不是『毀滅』，而是『重啟』！因為每一次的毀滅都不是盡頭，卻將帶來新生。」同行旅客中恰好有兩位是印度裔人士，祭司一面解釋，一面朝他倆莞爾笑道：你們已經知曉了。

隨著風吹雲散，助手輕輕搖晃銅鈴，薄冰般的脆響漸次變得綿密、厚實，似乎要替彼此所在的空間設下結界。結界之內，祭司神神叨叨地唱誦起詰屈複奧的咒言，密接的音波持續震盪，我們則輪番趨前，闔掌領受祝福，並以椰殼內盛裝的「聖水」渥髮、滌面、漱口……濃烈的花香伴隨淋漓水光傾洩而下，整個過程是莊肅且充滿療癒感的（除了其中一位來賓誤解其意，趁勢將那漱口用的聖水嚥下，逗得大家忍俊未已），彷彿屬世的垢穢果真順流脫落，最終消解於潮來汐往的脈動，還諸無垠天地。

完成了淨化儀式，祭司讓大家將一朵新鮮的緬梔花別在髮茨間，助理又取來幾顆濡濕的生米粒，分別沾黏於眾人的額面……我們稍作休憩，重新整裝納履，就如同剛從海洋走向陸地的生命體，歷經千萬跋涉後，如今正打從心底回味這場難得的心靈深戲與冒險。

拾級走出結界，大太陽底下萬事萬物依舊新鮮，然而抬眼眺望穹蒼，卻分明感受得到某種古老而磅礴的「氣」正在這座眾神之島上悠轉深流，滋養春花也孵孕夏雨。我們同樣屏息以待：一座嶄新的星系或將自體內誕育，進行新一輪的創造、守護與重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