毛蔚領/爸爸的身世

聯合報 文/毛蔚領
爸爸的身世。圖/李采容

老媽過八十五歲壽辰,吃完慶生宴回到家,精神矍鑠地要我陪她到臥室,說:「我藏不下去了,在我走之前,我要告訴妳一個祕密。」

講完暗藏多年的往事,她一臉卸下重擔,我則難以置信因肝癌去世已十年的爸爸,竟然有著如此悽慘的身世,氣得烈火不斷從體內竄出。

他們在燈下小酌閒談,如一幀和諧的畫

從小就覺得爸爸沉默少言,他走路習慣盯著地面,老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模樣。在祖父母眼中,我和妹妹是賠錢貨,他們常用鄙夷的眼神盯著我們,對爸媽說話也都是命令式,與對小叔的親暱態度有著天差地別。

後來我們一家搬到台北,祖父每逢缺錢便找上門來,但他討錢的姿態彷彿是我們家欠了他,而爸媽竟也逆來順受,如數奉上,不管明天是否要繳會錢,或我們小孩要繳什麼費用,一切唯祖父要求至上。我深知那些錢都是拿去供小叔賭博揮霍,內心憤恨不平。

記憶裡,爸爸比較有笑容是我國中時全家在台北三重租屋,他會對我們說些工作上遇到的趣事,若某天工作地點需至外縣市,還會帶回當地土產給我們解饞。爸爸總是忙到天黑才回家,只為了多賺一些鈔票,賢慧的老媽則省吃儉用,並接許多電子零件、外銷飾品的加工活。由於雙親的胼手胝足,我們家得以貸款買一間中古小公寓,真正有了安身立命的窩。

媽媽是爸爸的小學同窗,兩人感情一直很好,她常預備些滷菜、花生,陪爸爸喝五加皮酒,那也是爸爸僅有的嗜好。每當他們在燈下小酌閒談,如一幀和諧的畫,我只當作老媽如照顧我們般照顧爸爸,卻不知他背負的重擔。

原來,爸爸是前祖母的私生子。

話說日據時代,鄉下人全憑媒妁之言訂親。某晚前祖母閨房潛入一男子,自稱是訂親的對象,不疑有他之下,她委身於該男子。誰知那人居然是祖父的大堂哥,冒名玷汙了準新娘。祖父家欲退婚,女方為了顏面,以加倍的嫁妝補救這樁婚事。然不幸的是,女方已有孕在身,可憐無辜的我爸爸,便在鄉親異樣眼光中誕生。

「我嫁過來的時候,只感覺公婆對小叔和顏悅色,卻對我們擺著一張冷臉。那時一天到晚像奴僕般被差來遣去,做得不合意就要挨罵,罵我笨、罵我父母沒教好,後來生不出兒子更是不得公婆歡心。然而,妳們爸爸一味叫我忍耐、妥協,說他對不起我,多年後才知其中原因。

「我沒看過前婆婆的照片,聽說她是喝農藥自殺的。據我猜測,大概以為自己一死,便可從帶給兒子的羞辱中解脫。那時妳們爸爸才上小學,後來我了解他為什麼對自己父親唯唯諾諾、不敢反抗頂嘴的原因後,真是心如刀割。幸虧老天有眼,鄰居介紹他到台北做油漆工,才有機會擺脫公婆的精神虐待。」

是否因鬱結的傷痛,使他過早離開我們?

我遺憾老媽不早說出實情,更痛恨那個造孽者客死南洋便宜了他。

「妳爸他要自尊啊。這種不可告人之事最初他也瞞著我,怕我看不起他、看不起他母親。若不是有次婆婆罵他賤種,他恐怕繼續保持沉默,還叮囑我不可以告訴妳們,寧願自己承受凌辱,也不要給外人說閒話的機會。

「我之所以從小嚴格約束妳們的行為,就是擔心妳們一失足會讓人說三道四,一輩子抬不起頭。幸好我兩個女兒書念得好,替我爭面子,表示我的女兒比叔叔的兒子優秀,讓妳爸爸臉上有光。」

原來這就是為什麼老媽總愛提起「一失足成千古恨」、規定我們夜晚返家時間、有異性打電話到家必追根究柢的原因。

可憐的爸爸罹病數月便離開我們,曾以為是他長年積勞成疾,又沒有按時吃藥的關係,但聽了媽媽的話,我認為是奪取前祖母貞操的罪魁,害得爸爸終生懷著鬱結的傷痛,間接造成了病症。

幸好有老媽這樣體貼的伴侶,使爸爸的人生有所依託。雙親牽手半個世紀,從沒見過他們彼此大聲說話。我和妹妹的表現也讓爸媽欣慰:我在銀行業服務,妹妹是醫生,還生了一對雙胞胎兒子,讓爸媽含飴弄孫。不過,最令爸媽為榮的,大概是祖父母生病入院諸事宜,均賴妹妹的助力完成。

感嘆爸爸走得太早了,若媽媽不堅守承諾,或許苦盡甘來的他可以再多享受女兒承歡膝下。不過,我相信,在另一個世界的爸爸,已昂揚展開新人生。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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