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冠良/台南囡仔

聯合報 文/陳冠良
台南囡仔。圖/tuenhua

為了一篇人物專訪,勉強在繁瑣緊湊的工作行程間,擠出了半天。繼幾年前的旅行,再次來到久違的台南。

時光和日常在其中潺湲

從台鐵沙崙站搭車,經過一些月台,暫停,空蕩蕩,無人等,開闔的門扇,吐了一口涼息,吞了一股躁氣。不快不慢一路搖到了台南站,人湧如浪,漫溢。嗶悠遊卡,才踏出閘口,就瞥見地上孤零躺著一張「永保安康」的區間車票。彷彿預示祈念落空,我為那遺失的人小小著慌。但願他,或她,遍尋不著時,心情無恙。

計程車在市區繞駛,偶見路邊像是福木的濃綠間綴懸著點點橘色小果粒,燈泡似的,頗有田園風情。八月正午遍灑建築、街廓與人們的陽光,和煦甜柔,色溫懷舊,像是觸膚舒適的軟呢布料。顯然就是跟其他地方不一樣,明明是島嶼上同一枚夏日太陽,卻偏心獨厚了府城。或其實,一入台南即穿越無形藩籬,瞬間便身在每個角落伏滿傳奇故事的異世界。但也可能,不過我自己理所當然的印象為憑,戴起了玫瑰色眼鏡。

就像去過京都,心底從此揮之不去鄉愁般的記憶,台南大概也是這樣的所在。縱使它有它的風雨遞嬗,而鄉愁,卻是泛黃的老照片,抽屜盒中的私物,歲月不變。探這城市的竅門,不在大街,而是時光和日常在其中潺湲,深淺婉轉的巷。猶如約訪的複合式咖啡店,巷弄裡,包夾在洗石子牆鐵窗花的民宅間,素面水泥樓,三層,清心寡慾的模樣,彷彿人間煙火如何杳然與騷動也不為所煩擾。

稠得化不開的美好溫馨

受訪者是土生土長,且一直在地生活的台南囡仔。家鄉自有他熟悉的一張臉,這裡起皺生紋,那兒翻整微調,偶爾難免愕於某些變遷,但明白趨勢必然,也就不感傷嘆往。訪談末尾,問他心目中台南依舊的最美,他雖笑稱回答人情味會不會很老土,但那卻是平日裡真真切切親身浸淫的交往狀態。他列舉種種熟稔的、陌生的乃至意外的人際之間,深具溫度的互動點滴,我記錄著,一心想是寫稿可以發揮的材料。

抵高鐵站坐等北返車次,日頭將斜未斜。一波一波乘客像忙碌蟻群,兜著轉著趕著。

進站閘門前,一家三口黏黐黐(liâm-thi-thi)地抱頭道別,爸爸鬆開手,媽媽卻仍萬般難捨踮腳環摟高大兒子頸項;膚色炭黑、一身運動勁裝的父親催著高中樣的兒子加緊腳步趕車,那瘦頎背影都消失盡頭了,他還收不回視線,像憂慮兒子不慎跑錯車廂。另一邊,優雅蕾絲裙的婦人,伸手理了理女兒散在額前的髮綹,似在叮嚀的聲線溫婉,一旁該是妹妹的馬尾女孩,將提袋換手給姊姊,她們輕輕貼了貼澎潤的臉頰。再一處,女子倆,手勾手,並肩走,聊到開心處笑彎了腰,前俯後仰,揣想她們甫尾聲或正啟程一趟愉快的小旅行,短髮的卻對長髮的揮揮手,獨上月台⋯⋯

送別依依一幕幕,我承認自己少見多怪,咂嘴嘖嘖。在許多車站都候車過,多是一色的呆板、疲累與匆匆,從未被如此氾淹的情感氛圍襲捲。這景象,純屬機緣湊巧,還是台南的家庭關係分外緊密,或者離鄉打拚的遊子比例特別高?

啊,我想到台南囡仔口中老土嫌疑的最美——台南的人情味。人情味,本來只窩寄草草的字裡行間,等待被重新編織安放,但在眼前牽絲纏線的分離時刻畫面中,我也具體沾嘗了那稠得化不開的美好溫馨。

沒有誤會,我看見的台南真的不太一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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