赫連擁/廢稿轉生
踩著畫紙的屍體,繪畫者不斷精進畫技
因為畫的是現代水墨,所以宣紙用得很兇。生宣宜繪潑墨和寫意,快筆揮灑下來,通常一疊紙裡能有一兩張看著心動亮眼的,就算成績不俗;熟宣宜創作慢活工筆,三兩張紙占滿桌面,每天這裡畫一點、那裡磨蹭一刻鐘半小時的,配合心情與狀態,到了月底也能收成個三張到半打。
好比泥沙裡淘洗出來的金塊,往往就幾張畫會被小心伺候,裝裱起來,然後標上價錢,出現在個展或群展中。哪天這些兌現成他養家的基金、孩子們的才藝班報名費,或者,這個月甚至下個月的車貸房貸等資產。
至於其他所有不滿意及被淘汰、同類構圖卻稍感遜色的畫作,則成了犧牲品。除了部分值得重新探索,被特別蒐集起來裝訂成冊外,更多時候的再利用,便是試墨色。若有比較大塊的留白,不是裁下來給兒子們練書法,就是打翻水罐墨盒,臨時抓起,當成舊報紙吸水、擦抹桌子。在這個電子時代,舊報紙已不如往昔易於取得──本城唯一贈送到家門口的免費報紙,在疫情流行期間改版成電子報,此後他作畫便一直使用多層廢稿來墊底吸墨。
踩著畫紙的屍體,繪畫者不斷精進畫技,一心追求到了「畫家」的名號後,隨即進入了努力不負名號的境界。水和墨,其實都不貴;幾枝好筆,想畫禿它也得費上好幾個月,甚至半年以上。唯獨紙,畫過便再難漂白重生,好壞終歸是他的心血結晶。當收藏作品的買家多了起來後,他也了悟到所謂傳世之作是需要畫家先行投資的,靈思妙想更應該落在名貴高級的紙上,管不上買主傳不傳家。作為創作者,提防畫作太快發黃斑生霉點,他有一半的責任。
偏偏,練習時經常在次級紙上渾然天成,一次到位。反倒正式來的時候,容易對著高級畫紙綁手綁腳,愈擔心、愈小心就愈生出意外,抑或成績平平、沒能達到自己要的巔峰。而當好紙逃不掉被糟蹋的命運時,最不認命的,居然是旁觀者──最親密的枕邊人,經常挖苦他選擇了不太環保的職業,問:「有沒有人研究過,全世界所有藝術家製造出的碳排放量,跟牛隻打嗝放屁所生出的溫室氣體有無得拚?」
知音賞畫,往往最能把畫看進骨子裡
他倆各自從不同出發點去吸收廢稿內的剩餘價值。畫家逢創作效率低落時,會憤將畫壞的稿子揉成乒乓球大小,以投籃的遊戲姿態扔進垃圾桶內;力求環保的妻子,硬是等他夜裡休息後,去把字紙簍裡的紙球一顆顆撿出來,打開攤平,滿地鋪放,繞著每個邊角都走一圈,評估一遍。都說旁觀者清,藝術家看不上、不滿意、認定了是「廢柴」的作品,換一雙眼睛,偏個角度,還是有可能瞧出一點意思,甚至一線生機。
知音賞畫,往往最能把畫看進骨子裡,有沒有正確地看透,實在不好說,但可以肯定的是,她看到的風景與底蘊,絕對是作畫者本人從未走過及知曉的祕徑。被怎麼百轉千迴地揉皺到不像樣,不打緊,哪處稍微破損,也不怕,托過漿之後,此前歷盡滄桑到爛命一條的廢稿,又復以四平八穩、「一臉沒事」的姿態呈現在人們眼前,不僅有了血色,再經裝裱更立馬華麗轉身。如此「敗部復活」的「畫作」,第一幅在二十年前被妻子發掘,他半信半疑地在一次露天藝展中掛出去,順利賣了三百美元。這筆收入全給了她,算是對伯樂最大的致敬。當然,絕不敢向買主透露該畫背後還有這樣一段故事。不過,多年後再憶起,這故事卻猶如陳釀開罈,被隱蔽成一則傳奇,極有可能為該作增值。
她用了非常多的心思去轉化他的廢稿。像是有陣子,她刻意切掉所有留白,用創作西畫的概念重新詮釋這些殘片,尋出最有潛力的一幅,建議他在一塊淡墨點中蓋上落款時常用的章戳,畫稿還被倒擺,不提字的構圖反倒顯得跳脫而有趣。作為一幅抽象作品,不需太具體或繁瑣的言語解釋,好好為這樣一張紙取個聽著不俗,且留有想像空間的標題,也許哪天就會觸及賞畫者的某樁心事與記憶:一團極可能連畫家自己都不記得當初為何那樣落筆的墨塊,巧合地與一位畢生只在年輕時去過幾天北京的洋人心靈相通,以一千美元重金購回,且不惜重本重新裝裱後迎進了客廳,掛在最顯眼的那面牆上。這位粉絲至此幾乎都會出現在他的個展開幕式中,連著好幾年,直到搬離本市仍會在收到展覽邀請時回寫電郵祝賀畫家。
都說成功之士,背後必有一個某某某扶持;能夠出線且被認為出彩的作品,背後也多半都有個隱形的誰誰誰,在為作者的創作生涯添加養分與精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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