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倪/乳首是瞻

聯合報 文/洪倪
乳首是瞻。圖/Noveala

若要選一個男人跟女人身上都有,但命運卻大不同的部位——乳頭,肯定是它。

在社群平台上看到年輕母親擔憂,發問讓小學二年級的女兒穿內衣會不會太晚?下面留言精采。

有人說,小一就要讓女兒習慣穿件小背心,剛開始肯定會嫌煩脫下來,久了就習慣。我彷彿飛行到泰緬邊界,看見巴東族自幼配戴頸上銅圈的過程:脖子一天一天愈拉愈長,成年後定型,若輕易拆下銅圈反而影響生命。

有些人則生氣,拚命要讓乳頭能被合理露出——為什麼男人的乳頭可以光明正大攤在那(或者激凸若隱若現),女人的乳頭卻像蟑螂的觸鬚,露出一點形狀都要被大驚小怪。有些無頭像的匿名帳號則拍手叫好:露,都露,男女平權,支持女人的乳頭也要露出來。

這事像雞生蛋、蛋生雞,能討論的太多,一時令人失去方向跟核心。但作為一位生理女性,似乎不太可能對這件事毫無經歷。

我想我在這場戰役中獲勝了

那年我小學四年級。一個悶熱到汗水會巴在衣服上不放,讓我每天喊著「好想裸奔啊」的那種夏季,母親找我進房間,遞了件中間有個粉紅小緞帶的白色半截背心,要我以後穿在運動服裡。健康教育課讓我知道女性的乳房會發育,母親跟姊姊們都會穿「內衣」,這件長得不太像,裡頭沒有硬硬的鐵圈,但似乎有著相同的功能。

輪到我了嗎?

立刻拒絕。我又還沒長胸部,誰要那麼早當「女人」啊。母親要我先試試,幾次後我實在受不了,總是出門前穿上,到學校後去廁所偷偷脫掉。某天回家,母親檢查我的背心,有些生氣,說要我穿又不是對我不好,以後就會懂她的用意。我說太熱了不舒服,冬天再看看。感覺母親還想說什麼,但又不便說出口,幾輪辯論後她只能對我撂下狠話:「以後不要求我買給你穿。」

後來我還真的沒有求過她。我想我在這場戰役中獲勝了,我是自由的,沒有人能控制我穿什麼。上高年級後的某天下課,女同學指著我的胸口,發出「哎唷」的聲音。「哎唷」像魔法,原本我的乳頭只是一顆小點,狀聲詞的力量使它變成一塊發臭的腫瘤。我竟也在意了起來,駝起背,愈退愈後面。但有時望向營養充足的男同學,他的胸部比我還要大,乳頭比我更顯眼,他卻絲毫不駝背,似乎也無人在意,我也沒有任何想對他「哎唷」的衝動。

我終究穿上她當年要我穿的

到了國中胸部漸長,實在蓋不住了,對乳頭的羞怯比怕熱的心情重要,於是我在制服裡多穿一件衣服。高中拿著紅包錢,獨自溜去黛安芬買比較能接受的運動型內衣。試衣間裡的店員阿姨熟練地進門,用手幫我確認內衣的尺寸與大小,替我的胸部找到適合的包裝紙。與母親自那次後沒有再聊過內衣的事情,因為我拉不下臉承認,我終究是穿上了她當年要我穿上的。

明明不討厭自己的胸部,為什麼又對它的形狀感到羞恥?這也許是報應——國中有個發育早的女同學,我們一起參加各種比賽跟活動成為好友,但我也常用胸部大小開她玩笑、彈她內衣肩帶。回想起自己的幼稚,想為那時道歉,她一定不只為了乳頭而感到困擾吧。

後來我總是買不到合適的運動內衣,不是太厚太熱,就是太薄容易激凸,更加討厭莫名其妙的胸墊,把它從內衣裡拆掉後又無法遮擋住乳頭。十幾年間換了許多道具,先是透氣膠帶,肯定是透氣膠帶,它的取得容易、操作簡單。缺點是撕下後的殘膠與乾癢,一直提醒著我女人的乳頭是得遮擋的。直到今年才發現一個好用的寶貝:矽膠胸貼。

黏上胸貼像按下時光機開關,我回到發育成為「女人」前,那輕鬆寫意就能穿著T-shirt出門的日子。終於從內衣中解放,但我不曉得女人何時可以把乳頭解放。Free the Nipple社會運動已展開多年,就算把乳頭當作裝飾品,我們都該有展示與否的選擇跟自由。但即便知道乳頭沒有罪,我卻還是用各種東西把它關起來。對乳頭的隱形感到快樂,又同時對它抱歉。

我低頭看向胸口,想像著乳首能真正以自己是瞻,想去哪就去哪,不再擔心被施下「哎唷」魔法的那天。一定要是晴朗的夏季。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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