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炎銘/站在壩頂上
我站在石門水庫的壩頂往上游看,仍是山巒疊嶂、綠意盎然;往下游看,深度超過百米的鵝卵石鋪面,壩體依舊巍峨壯觀。艾利颱風過後的幾個月內,我與同僚已來了數次,看大壩前坡與水面浮排上,並聯著的數十部抽水機。它們像吸水怪獸,轟轟作響地將吸入的水吐進壩頂附近的巨大集水槽,集水槽透過直徑1.35公尺、像條小黑龍的鋼管,輸水送往下游。
我們不是遊客,擔心寫在每人的臉上,供水壓力教人心情沉重。
大小黑龍盤踞山區及道路
民國93年八月,艾利颱風於四十八小時內在石門水庫集水區降下近千毫米雨量,土石大量崩落,水源濁度飆升,漂流木也因吸水下沉,卡住、破壞取水口,不但水庫供水困難,淨水場也無法處理高濁度原水,造成桃園地區大停水,居民怨聲載道。
管理機關北區水資源局趕辦緊急抽水系統,每天從壩頂抽取約二、三十萬噸,水庫表層相對乾淨的水源(後來逐步增加到四十萬噸,最後達到九十六萬噸);自來水公司也從後池抽水,透過直徑2公尺的「大黑龍」鋼管送水。大小黑龍在台3乙線與台4線交會處會合後,一併送往三坑抽水站,再加壓送去淨水場,讓桃園地區能從全面停水改成分區停水,總算在十八天後恢復正常供水。
期間大小黑龍盤踞、蜿蜒山區及道路,構成突兀甚至是荒唐的畫面。大黑龍經過之處,路旁居民若要到馬路對面,得爬越過橫亙的鋼管,其生活不便可想而知。長官派我去開會、現勘,但除了行政協助、加速工作流程外,我站在大壩上,感覺自己無助又渺小,能做的事情非常有限。
颱風已遠離,艾利颱風對石門水庫的破壞卻觸目驚心,撈出大量沉木殘枝,扭曲變形的鐵框、閘閥。我們憂心桃園地區爾後的供水情況,也擔心泥沙淤積會減少水庫壽命,但無論如何,此刻站在壩頂上,至少安全無虞--此情此景,我想起一個以前聽過的故事,想起一位在水庫超過滿水位,仍站在大壩上的總工程師。
溢洪道洩水如萬馬奔騰
剛入職時,一切都覺得新鮮,尤其喜歡和前輩、長官出差,在車上或旅店的床上,聽他們分享各種八卦,或閒談工作經驗,那皆是課本上學不到的寶貴知識。
石門水庫於民國45年動工興建,當時觀測雨量、流量資料年限還很短,能掌握分析利用的水文資料相當有限,原規畫設計溢洪道的洩洪量是每秒9600立方公尺。民國52年五月水庫雖未正式完工,但因想早點發揮供水功能,開始逐步蓄水。沒想到,當年九月卻碰上葛樂禮颱風,豪雨帶來的進水量最高達每秒10200立方公尺,溢洪道六座閘門雖已全開,水位卻仍節節上升。
一般人常以為,水庫滿水位就是水庫最高水位,其實不然。它就像一個碗,滿碗差不多是八、九分,滿水位即是公告設定的這個水位,管理單位通常不會讓實際水位超過這個水位。然而,那一刻水位已超過滿水位標高的245公尺,來到249.09公尺,距離水庫壩頂252.1公尺,只剩約3公尺。石門水庫建設委員會的總工程師顧文魁心急如焚,看著溢洪道洩水如萬馬奔騰,而下游後池堰兩旁的混凝土場、庫房、餐廳、宿舍、工寮等,更是全部沖毀,只能慶幸及時撤離人員,未損失人命。
不過,若水位繼續上升,土石構建的大壩可禁不起洪水溢流。萬一潰壩,不但龐大重建經費無著,帶來的生命財產損失也將極為慘重。顧文魁是水庫工程的重要主管,提前蓄水也是他所拍板,職責驅使他不畏風雨,冒著生命危險在壩頂上巡視,除了注意大壩安危外,也只有祈求老天不要繼續降下豪雨,祈求剛完成的壩體抵得住龐大水壓,否則一旦潰壩,他也打算以身殉壩。
還好,雨勢漸小,水位沒再上升,水庫度過一次驚心動魄的考驗。而顧文魁在壩頂上憂慮、焦急踱步的身影,成了鞠躬盡瘁的教材,也讓我等後輩聽過一次即終生難忘。
葛樂禮颱風後,增建了兩條排洪隧道,以增強水庫抗洪能力。艾利颱風則催生了「石門水庫及其集水區整治特別條例」,增設分層取水工、中庄調整池、阿姆坪防淤隧道,還改建一條發電鋼管為排砂專管,加強防砂。石門水庫完工一甲子以來,逐漸蛻變、茁壯,不變的是水庫每年持續供水五億至九億立方公尺,是桃園地區最重要水源。
下次我若再去石門水庫,會以遊客身分,站在壩頂上,跟兒孫們講述這些我看到、聽到的壩頂上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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