勒虎／費媽與她的廣東酒樓

「九○年代中期，我就率先來到寮國了。當時負責一些飯店管理、會計作帳之類的項目，月薪是三千……美金。」菜過五味，原本在後廚掌勺的費媽總算勻出時間出得前堂，隨即十分熱絡地招呼起眾人來。

頭戴方巾，身著一襲素雅而簡練的洋裝，儘管旅居他鄉數十餘載，來自高雄的費媽依舊保有南部人特有的熱情嗓音，談話間不時推扶眼鏡框，和大家分享彼時背井離鄉的種種境遇。

言者雖然輕描淡寫，聽者卻不免要從流水般的內容中披沙揀金、自動篩濾出關鍵詞：九○年代、寮國以及三千美金！天哪！我不僅為當年一波「台灣錢淹腳目」的發展浪潮感到咋舌，更歎服費媽一家數口闖蕩異域的膽識，尤其考量到寮國遲至2023年下旬，才剛開設全國第一家便利超商──望向窗外偶或揚起細塵的柏油小路，我忍不住揣想：近三十年前的首都永珍，會是個什麼光景？

據費媽所述，結束飯店的工作之後，馬上就面臨生計和子女教育的銜接問題；由於來自香港的丈夫本身具備烹飪功底以及餐飲管理等實務經驗，兩人幾經磋商，決定不如放手一搏，就地嘗試創業──「廣東酒樓」便是在那般因陋就簡的大環境底下，艱難地開張執業了。

除卻蘿蔔糕、蒸鳳爪等燒賣小點，酒樓少不得供應費工耗時的廣府料理；當然，細心的費媽也設法在與時俱變的菜譜中融會寶島家鄉味，此間最令我心折的，當屬「麻油腰花」了。取新鮮豬腰子幾副，仔細挑去帶血筋膜、斜刀切出紋絡，汆燙後以冰水鎮著，好維持彈脆的口感；麻油、薑片入熱鍋，採小火煸香，半熟的腰花片復回鍋翻炒片刻，待淋上料酒和枸杞、蒸騰出醚味，一道台灣夜市或快炒店常見的養生食膳，瞬間便滋補了浮雲遊子不時驛動的歸心。

台商南向蓬勃發展的那幾年，偌大的廣東酒樓儼若成為當地華人社會的地下指揮部、另類領事館：凡舉商業餐敘、聯歡聚會抑或節慶活動，總能見到費媽張羅裡外的身影。至於跨國詐騙案頻發的時期，有傳部分台灣人因故受困寮北金三角特區，後續同樣經由費媽居間協力，落難之士終得以脫離歧途，安然返航。

啊，如此說來，這爿位於昭阿努路上的食鋪，究竟是一座供十方來客飽腹的小歇之所，還是該將其視為江湖兒女來去、充滿俠義與豪情的南方版龍門客棧？時光荏苒，廣東酒樓畢竟由新店家升格為老字號，女主人翁也由「費姊」熬成了「費媽」；首都永珍不負眾望地持續發展，過程中良窳相參，正如同有些人事記憶本值得永久珍攝，有些則何妨永言配命、互道珍重……聚散臨到頭來，自有一番新光景。

「怎麼樣，寮國還是很不錯的，對吧？」費媽笑道。

熱帶歲月綿長靜好，一如緬梔花開落無聲，只不過浮世炎涼，有時難免遭逢午後雷雨般的鳴擾；但若非如此，當中所積澱的人生百味，恐怕也盪不開了。

我想起臨行前夕曾讀到一則網路報導，某位成功出逃金三角的受害者接受報刊採訪，著意提到了費媽的善舉：「……後續的事幾乎都是費太太幫忙才完成的，而且協助自己處理這些瑣事，分文不取，我真的很感謝她！」或許一碗麻油腰花所代表的寶島家鄉味，從來不止體現在真材實料的配方上，更流轉於後廚與前堂、異國和故土之間，落定為一份真心實意的人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