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戈/祭壇的供品

聯合報 文/許戈

職場情場皆然,距離是營造美感的唯一正解。聞你的味道、聽你的心跳、感受你的呼吸,這對熱戀中的情侶是彷彿置身天堂,但於現實生活僅是細菌分解皮脂腺的異味、惱人的鼾聲和吸吐間的口臭。我不禁思考著,這個世界上到底有沒有人可以禁得起放大鏡檢視?或者,如果在微觀的檢視下,真有不欺暗室的正人君子?

門診兼職的年輕護理師多是在學學生,利用課餘時間打工。難得有青春,空檔時我總愛跟妹妹閒話家常。有次妹妹丟出一個爆炸性的問題:「許戈,你這輩子,有沒有做過什麼說不出口的壞事?」

向來自嘲內科醫師只剩一張嘴的我,面對這靈魂拷問竟一時語塞。眼球快速轉動,暗嘆混過江湖的妹妹果然是狠角色。這擺明是個難題:不夠壞的,講出來就弱掉;壞到骨子裡的,又怎麼能說出口?

急中生智,我反問:「那你做過什麼說不出口的壞事?」

微微牽動一下嘴角,妹妹開始說起她蒐集到的,其他人口中所謂見不得人的事情。聽畢,我想起自己的飯局閒談。

每隔一段時間,幾個廟堂之上的法曹大人與我們這些赤腳郎中,總會排除萬難挪時間一聚。我戲稱我們是狐群狗黨、酒肉朋友。所謂酒肉朋友,當然是山珍海味的杯觥交錯;至於狐群狗黨,則是在酒酣耳熱間,彼此揭露法界、醫界的黑暗面跟鬼故事。

「原告跟被告誰說謊,你們看得出來嗎?」資深的神經外科兄弟問法官。

三個法官異口同聲:「其實每個人都在說謊,只是程度的差別。說謊是人的本性!」

我接口問:「現在實務上侵犯配偶權的行情是多少?」

「這倒是不一定。」民事庭的法官說:「這要參酌雙方的社經地位跟其他背景。」

法官眼珠一轉:「許戈,你問這個幹什麼?」

我指著對面的神經外科醫師:「我是幫主任問的。」

原本好整以暇拿著啤酒杯的外科醫生,猛然一口酒嗆了出來。

另一次,我與一位業界大老同席,他突然說道:「我那些朋友們,現在都去坐牢了。」

在兩岸關係和煦如春的年代,大老縱橫,在對岸有很多呼風喚雨的朋友。有次他引薦我去被統戰,來回商務艙機票、演講費超過行情,還招待全程食宿。

那幾天的晚餐,明明大圓桌只坐了五、六個人,卻叫了滿滿一桌菜。童山濯濯的副祕書長每晚陪我們吃飯話家常,詢問我白天的行程,熱切介紹北京的風土民情。比方我提到神武門外崇禎皇帝自縊的煤山,他就解釋其實煤山是人造山,明朝時用來堆積皇宮使用的木炭;我說自己去北京大學找紅樓,副祕書長卻說紅樓不在現在的北京大學,而是位於京師大學堂的舊址。

「那個副秘書長也進去了。」大老聽到當年我受到的熱情款待,嘆了口氣:「國家社會在快速發展,灰色地帶的東西就多。其實你做什麼狗屁倒灶的事情,組織都一清二楚,就看人家要不要動手,跟什麼時候處理你而已。」

我也同意,趨吉避凶是人的本性。從搖籃到墳墓,每個人免不了有幾頁爛帳,這跟馬桶一樣,掀開來都臭不可聞。也許比較好的解方,可能是不要硬上神壇。端坐在神壇上被景仰膜拜的,到頭來不是狼狽跌落,就是遲早變成祭壇的供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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