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柏煜/小王子

聯合報 文/陳柏煜

我妹看到我這麼寫一定不開心,但這是實話:就在她當了媽的那天,我感覺自己悄悄比她年輕了一點。

彷彿在那刻,她的時鐘進位到另一個刻度──一個總看得見卻不曾混淆、在我們頭頂上行走的隊伍,而我卻還待在原本的樓層,繼續前進。她可是我妹欸!心裡根深柢固的是,一些國小或惡劣鬥嘴或親密同樂的畫面──砰一下,妹就成為某人的媽(我外甥的媽),人生就是這麼神奇。好像你大學畢業了好多年,沒有個正經工作,而你的小妹卻先考到了駕照又買了車,考上了老師又買了房(這都是真的);見到她你得忍住一聲,陳老師好。我欣羨又祝福妹妹比我更工整的人生。她的新家有電動升降的停車位,離上班的學校只隔一道水溝寬的小街。

嬰兒出生在疫情尚未退潮的時節。月子中心格外嚴格,即便戴緊口罩,升格當阿公阿嬤的爸媽與我,隔著玻璃看著我妹抱著嬰兒,像是看電影。它既深又淺,彷彿患思鄉病的太空人,從船艙回望美麗的地球。這是我們的第一面。我覺得參與感偏低。畢竟回家後就能近距離接觸,遠遠看來也頗難感動(大略新生兒在沒結婚的舅舅眼裡,長得都很雷同)。倒是我爸媽伸長了脖子,像長頸鹿。我不確定那個姿勢,是不敢相信自己為人祖父母,還是像商禽詩裡說的,「他們瞻望歲月」。

一個月後,我拎著天藍色、罩上薄防塵套的禮盒,在飄著冷冷細雨的日子造訪妹的家,像個不速之客。為了慶祝滿月,我請男友陪我上百貨挑禮物。此前永遠跳過的育兒用品與童裝樓層,宛若新天堂樂園向我們展開。奶瓶,包巾,洗沐組。圍兜,浴盆,嬰兒車。歐洲原裝、日式美學、台式多功能神器──您的需求彷彿就是嬰兒,讓百貨品牌樣樣關心、細細呵護。但,逛過一輪後我們結論:嬰兒的禮物好難送。總在不夠實用與過於私密的評量後被否決。最後,我看上的是小枕頭與被子。米色軟布上,刺繡了金色的星星與月亮。是我想像中,一名幸福小王子的寢具。等他長大一點,能放在汽車後座,出遊時陪他午睡。

當天藍色的禮盒放在家裡,我一度有據為己有的衝動。不知為何,它們柔軟的樣子,讓我對自己、對自己不曾擁有的什麼,生出一股難以解釋的失落與疼愛。刷卡結帳時,男友在一旁敲邊鼓,說他想加碼多送柚子(我外甥)玩偶和可愛的方巾。「就說舅媽送的吧!」(性別觀念偏保守。)我還沒找到機會帶他和我的家人們認識。舅媽只是想像的舅媽。於是兩個月後的西洋情人節,我收到了和柚子一模一樣的月亮枕頭和星星被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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