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真有這樣的人!
1989年,電影《悲情城市》尚未公開上映,已經在威尼斯影展拿下最佳影片金獅獎,話題造成,電影正式推出後果然大賣,票房是出奇的好。因為合約裡有分紅,導演侯孝賢便拿這筆錢為攝影師陳懷恩、剪接師廖慶松與錄音師杜篤之,分別添購了高階的硬體設備,其中,光是杜篤之開出的錄音設備費用就高達一百八十萬。
這時,我車子正在快速道路上奔馳,時速約在九十上下,旁邊依然有許多車子超前我而去,我在人群裡,速度永遠太慢。時值夏日傍晚,夕陽如卵,天色洗鍊,台中市區的高樓橫列,像一口沒長齊的黃牙,有些蛀得黑了,有些鑲金。
手機連線汽車音響,我正聽著一檔Podcast,張大春訪問杜篤之。
收到侯孝賢送的錄音設備大禮,杜篤之說:「這是我這一生最大的轉變,這個轉變不只我的工作、工具,包括我對人的那種,態度……受到侯導的那種,感染那樣……」這套百萬錄音設備運到台灣,落地後,開機錄製的第一部電影,就是楊德昌的《牯嶺街少年殺人事件》。
那個下午,我是受邀到某單位給一群孩子上課,故事講得大概還可以,結束後孩子開心與我道別,主辦單位還送了一點小禮物,算是賓主盡歡。回程已是黃昏,但還不到開燈時間,天上雲少,有幾隻鳥,路上車也少,我方向盤輕鬆握,吐納舒適,心脈輕盈,覺得自己真是很好的人。
「隔了好久,我才輾轉聽朋友跟我講說:哎呀,侯導其實沒有分到分紅,那筆錢是他借來給你的……」杜篤之接著說,「而侯導從來沒有再提過。」
張大春隨即「哇嗚」了好沉一聲,說,「這是侯導會做的事情……」
我端起坐姿,握緊方向盤,心裡也哇嗚了一聲,真有這樣的人!
兒子很小很小,小得還要人牽手才能走穩的時候,長得可愛。隔壁巷子裡有一位老先生,年紀恐怕有七、八十,身型瘦條,頸背微駝,出門總是Polo衫,腳上一雙黑皮拖鞋,走路慢慢的,聲氣俱寂。
那時我不過二十七、八,還不太懂老。
老先生常來敲我家門,堆笑問「弟弟」在不在?我家兒子聽見他聲音,會默默走出來探看,老先生便說,走,去買餅乾。這兒子木訥,也乖,會拿眼睛詢問我。我說,你想去就跟阿公去吧,兒子便會走去牽老先生手。我站在門口,像一顆長鏡頭,固定鏡位看兩人走到對面雜貨店,不幾分鐘又走回來,兒子手裡會抱一包乖乖或孔雀餅乾。老先生把孩子交還給我,誇兩句可愛,揮揮手便要回家去,我邀他進門喝茶,他總笑著推託,從沒走進半步。
這樣三天兩頭見一次面,一次買一包餅乾,前後沒有上百,也有幾十包。
兒子沒斷奶,老先生過世了。
這是近二十年前的事情,兒子連任何一包餅乾都不記得,我連一杯茶都沒請他喝過。
2023年,侯孝賢說生病了,這年,《悲情城市》數位修復版重新上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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