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國瑄/黏人主義

聯合報 文/馮國瑄
黏人主義。圖/Ivyy Chen

早晨的客運站,我打了一個大呵欠,流出一堆眼油。前方隊伍,誇張,好多信徒要上山。今天是觀音菩薩誕辰日,我報名一場法會,正等著上山。

轉頭看到他,心中再度烏雲密布

雖然我有宗教信仰,但排斥團體活動,抗拒參加法會。光想,要和那麼多人共處一整天,就覺得焦慮。

不過,人會改變自己。那日,我正困於寫作瓶頸,自暴自棄地滑著手機,忽然看到這場法會的訊息。金光閃閃的聲音就在我耳邊響起了:「去啊!應該去看看,與人結緣。有結緣就會有故事,有故事就有靈感了。」遇見靈感的好機會……於是我報名下去。

正當我頻頻呵欠,後悔昨天應該早睡,隊伍前方忽然探出一顆大光頭,油亮的臉,一口黃垢的亂牙,直朝我揮手。定睛一看,原來是某個認識,但超級不熟的朋友。基於禮貌,我也揮手回應。接著他變換手勢,意思叫我過去,跟他排在一起。

我們又不熟!和他在一起也不知道聊什麼,而且這樣我不就插隊了嗎?我朝他含蓄微笑,搖手拒絕,又比了一堆奇奇怪怪的手勢,表達出:「我排在這裡就好,謝謝你好意喔,等等見喔。」見他死心了,我繼續閉目養神。

一股熱流,吹上我的臉頰,我睜眼,他居然跑來了。我趕忙掛上社交微笑,與他寒暄。在客運上,他大聊不止,把近況、身家都告訴我了,我才知道他年紀比我小十多歲,還在念研究所……

本來想在車上補眠,這下泡湯了。有夠想睡,心裡暗暗叫苦。一小時後,我們抵達道場。

佇立在山頭的金色大佛在晨曦中瞇眼微笑,伸出祂金色大手迎接我們到來。因為光線的關係,大佛栩栩如生,整車的人都因為這一幕而心生歡喜,紛紛合掌。我忽然覺得胸口變得好開闊,發起無上菩提心,原來「法喜充滿」就是這種感覺!可是轉頭看到他,我心中又開始烏雲密布。

距離法會開始,還有兩個小時,我可不想聊下去。我告訴他,我想先上山去各座殿堂禮佛,「待會見喔。」說完立刻邁開大步。他卻緊跟上:「走啊!一起去!」千萬不要啊,我心裡大叫。

細碎的光線透入林間,菩提樹間有飛鳥來回穿梭。幽靜的山道上,他聊到他的研究所同學,氣忿忿:「每個人都獨來獨往!都喜歡一個人,都是個人主義。這種人就是業障很重,這輩子才會心胸狹窄,沒辦法跟眾生結緣。」

我抖了一下,他說的「這種人」不就是我嗎?我一向獨來獨往,做自己喜歡的事情。一個人,就不必勉強配合別人,也不需要別人配合我。不用浪費時間彼此相等。也不用浪費時間閒聊瞎扯,有那種時間不如看書,讀書比較實在。

依照他的說法,我這種人就是「業障重」,才會變成孤僻的人。確實啊,他說的話雖然刺耳,但說進我心坎裡,我這幾年有些厭倦孤僻的自己,太孤僻的人,沒有與人往來,創作都沒有靈感呢。聽著他批評教誨,我很受教。

他比畫雙手,指著整座山,激昂說道:「師父提倡集體創作!這個道場,就是大家集體創作的成果,不可能單靠一己之力。出生為人,就不能脫離人群,一定要在團體裡。」我環顧全山,確實是眾人之志的成果,我這種孤鳥個人主義者,大概沒辦法完成任何偉大建設。但是,「集體創作」?我喜歡創作,創作是很個人主宰的事,如果要「集體創作」又覺得哪裡怪怪的?

我死命躲他,他卻笑嘻嘻找到我

拜完各殿菩薩,可能是我業障真的太重,孤僻又發作了。拜到大雄寶殿時,我又想甩掉他了。禮佛畢,我心生妙計,宣稱:「我要打坐一下,你不用等我了。」火速跑到角落,盤腿結印,閉上眼睛。不料,他也在我旁邊坐下。我心想,天啊,還真趕不走欸。我硬著頭皮,死也不睜開眼睛。時間不知過了多久,想他大概走了。睜眼,沒想到他的臉近貼在我面前,笑嘻嘻說:「我看你打坐時,一直皺眉頭,顧著你,怕你走火入魔。」我真服了他。

那天法會,就像貓捉老鼠,我死命躲他,他卻總是可以笑嘻嘻找到我、纏著我,簡直無計可施。

法會中,我披著袈裟,仰望觀音菩薩,難道都是菩薩安排的?安排他來摧毀我獨來獨往「個人主義」的陋習,讓我從心胸狹窄、陰暗、孤僻中破殼而出。讓我學會團體生活?

但,我的「業障」不容易消滅。我忍受他的糾纏,臉上逐漸疲乏。傍晚,法會結束。我因為有事情請教師父,站在大殿候著,當然我也想順勢擺脫他,再一個人悠閒散步到山腳下的星巴克喝咖啡。今天社交電力耗盡,我可累死了!他守在我旁邊,熱情地嚷著他不趕時間,可以等我。我用盡所有招數,鼓吹他先走。他幽幽地說:「我不要一個人,一個人好無聊喔。大家作伴,不是很好嗎?」他說完,臉上浮現小孩子般的落寞。

我一聽,愣住了。原來,他是害怕一個人,害怕落單。早上他批評什麼個人主義,推崇集體主義的,都不是問題所在——他只是怕落單,希望集體行動。只有待在團體中,他才會感到安心。他還沒學會獨立,還不懂得獨自飛的快樂、自在。

我望著他,我忽然發現,雖然他想法很成熟,但他畢竟還是個小朋友啊。今天他不斷掏出自己的想法分享給我,其實是想獲得我的誇獎,稱讚他思考很深。以前,我面對著喜歡的長輩,不也是這樣,滔滔不絕把自己展現出來,期待獲得長輩的讚許。

他渴望別人的陪伴與回應。我卻一直抗拒他,沒有察覺到他真正的需要。說起來,我也是很自私,我只顧著自己的「不舒服」。

我回過頭,望著大殿裡的觀音菩薩。象牙白觀音塑像,一手掐著蓮花指,另一手掌心朝下,隨時救苦救難,準備拉人一把。在《普門品》提到,觀音菩薩「施無畏」,祂會幫助人不再擔驚受怕,施給別人安慰與快樂。

「那,你等我一下好嗎?」我邀請他:「我們等等去喝杯冰咖啡,再一起搭客運回家?」我不再拒絕了,我應該照顧他。這是菩薩給我的功課。

大殿的檐廊,傳來一聲又一聲的鐘聲。金色的光霧裡,彷彿聽見菩薩說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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