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令飛/紅蟒與白蟒

聯合報 文/吳令飛

《牧羊記.望鄉》是崑劇的經典折子戲之一,講述漢將李陵無奈投降匈奴後被單于招為駙馬。其後蘇武出使而來,因不願投誠而被迫牧羊於北海。但單于仍不放棄,又命李陵前往探視並說服他歸降。儘管李陵動之以情、曉之以理,蘇武卻寧死不屈,還痛罵李氏之變節,使其羞愧而去。

自從投入崑劇小生這個行當,〈望鄉〉便成了我最想演的「夢幻逸品」之一,除了劇情、人物的感人肺腑外,還有一個關鍵因素,那就是李陵優美的扮相──頭戴駙馬套、插翎子、吊狐狸尾、穿蟒袍、掛玉帶、踩厚底,實在俊秀非凡。在我不斷溫習與研究〈望鄉〉的過程中,發生了一件令人難忘的瑣事,而這一切都得從蟒袍開始說起。

五爪曰龍,四爪曰蟒,所謂蟒袍,即為繡上蟒紋的圓領袍,是戲曲裡帝王將相、公侯貴胄的正式服裝。黃色、繡龍紋為帝王專屬,其他角色只能穿紅、白、黑等色之蟒袍。李陵成了單于的駙馬,當然有資格穿著,但該用哪種顏色呢?如今上海崑劇團與江蘇省崑劇院搬演時皆穿白蟒,以清冷色調呼應〈望鄉〉的悲劇性;我的老師出身北方崑曲劇院,他則主張應穿紅蟒,方能凸顯李陵的新婚燕爾和位高權重。

去年公演時,老師再次貫徹了他的信念。我雖無緣進場觀賞,卻被劇團釋出的相片所吸引:只見他身上的紅蟒與駙馬套上的紅絨球、紅翎座、紅流蘇交互輝映,顯得雄姿勃發、貴氣逼人,再加上一對劍眉與炯炯有神的雙眸,完全體現了「英俊」兩字的精髓。原本欣賞完上海崑劇團岳美緹的〈望鄉〉之後,穿白蟒的李陵形象便凝固於意識,但老師的扮相卻開拓了另一種可能,完全顛覆了過往的想像。

某次上課時,跟老師聊起了這件事。當他重申自己的堅持時,老師的扮相緩緩浮現於腦海,並逐漸與眼前的身影互相疊合。恍然間,居然望見穿紅蟒的李陵坐在面前侃侃而談:「所以當時,我還是決定穿紅蟒……」

我被他的外表給迷住了,正想稱讚一句「帥氣」或「英俊」作為附和,卻唯恐冒犯師長,最後選擇說道:「老師,您穿紅蟒很適合!」話才出口,那九個字竟形成一圈光環將老師包圍--他停下話語,認真地看著我。半晌,他的笑容如朝陽般綻放,既欣喜又帶點羞澀,明顯源自一種無法掩飾且發自內心的愉悅。我很能體會他當下的心情,因為藝術奠基於擇善固執,而非隨波逐流,但其代價便是曲高和寡的孤獨。然而那句話除了肯定他出眾的扮相,更回饋了一聲罕見的共鳴……我們相視而笑。

雖然無法確定那句話是否拉近了我們的距離,但那日紅蟒李陵燦爛的笑容,卻總在與老師相見時縈繞心中,一次次激發我對他的敬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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