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霖/生活在山裡的水草裡
不確定是為什麼,牠們就來了這座島。
這一支族群,世世代代隨著氣候冷暖、周遭生態的變化,領土漸漸向更適合的棲地擴張或退縮或推移,來到了島嶼更內部的矮山裡。
這裡地勢起伏成緊湊的旋律,流水在凹處形成了緩溝或池塘,各種浮葉、沉水、挺水的水生植物生長繁盛,縱使水偶爾停滯缺氧也無妨,牠們擁有呼吸空氣的能力。時間的流動停了下來,牠們美麗出彩的大尾、身上的湖綠斑帶,開始發出光芒。
某年,一支後來被稱作「客家」的人類族群來到這裡,屯墾出部分開闊地作田作宅,挖了溝渠、埤塘、深井引水,這樣的改變在山裡緩緩地擴張。
雖然變了,但牠們需要的水草、活水仍在,縱使常是被包入了人類的地盤,牠們畢竟沒有被驅離。
但,時間悄悄地推移。
牠們開始有了名字,叫「龐鼓辣」。
然後另一群人來了,開了許多車路,其中一條在牠們家園附近,幾乎貫穿島嶼西半部矮山的森林,牠們又有了新的名字,叫「蓋斑鬥魚」,或叫Macropodus opercularis。
隨著時間流得愈來愈趕,車路周邊移入了更多人,屯了更多田宅,蓋斑鬥魚的水被取走更多,某些棲地面臨乾涸,田地被加入了化學劑,流入水中,鬥魚們無法接受,許多家族就此凋零,更不用說島嶼他處的部族早已消失殆盡。
又幾年,許多人們甚至不再種田,只關心宅第車路能否在該淹水的雨季不淹水,以保市值,於是填掉池塘,以水泥固定了溝渠,水更快地流走,水草也變得難以生長。
又幾年,有些人們感到寂寞,便讓孩子豢養一些蓋斑鬥魚,看牠們在缸中、學校的生態池中繁衍,然後將部分的鬥魚放回山裡的池塘溝渠裡,這件事曾是一種風尚,有些人甚至教孩子要稱此魚「龐鼓辣」,只是在學校裡而非在森林下的水草中長大的鬥魚,有時不太確定自己還是不是以前的魚。
現在,在山裡少少的幾個地方,出外的年輕人偶爾繞過山丘回來看看父母,也躲避時間急流,年長的人們還發自習慣地稱那些魚「龐鼓辣」,還以鏟子一鏟鏟打出山道土階,還任溝渠積泥長出水草,還用自己所掘的池塘灌溉,還自己整理田地不用藥,於是,那些魚還記得自己。
也有一群人,為了記得自己,開始合資買下山地,隔離時間的流,保持自己的樣子,這也幫了附近的溝和塘一點忙。
雖然已不同於古老的從前,但在這些小小的老地方,在「龐鼓辣」的身分下,牠們還能找一片水草繁盛處,公魚先築出氣泡巢,待母魚來時,兩魚屈身交纏排出精卵,雄魚小心翼翼將散落的卵完美藏附於泡沫裡,安全地孵出下一代,繼續過著熟悉的生活,在山裡的水草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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