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笑鬧的與安靜的那些

聯合報 謝文賢

一個小小的作文班,學員總共就五個,因為已經共同進行了一年的課程,同學之間都相熟,每周走進教室來的舉止神態之從容,彷彿只是到自家廚房倒杯水。

小學生聚在一起,就像剛孵出來的一窩雞,呱啦呱啦不停,其中幾個女生感情好,每一堂課都像久別重逢,非得把一堂課的時間都聊碎了不可。

在作文課裡,我並不會很嚴格地阻止學生說話,我常常也與他們聊,聊他們的生活、聊他們的夢想、聊他們的興趣喜好、聊他們的痛苦艱難、聊他們的情緒,我也分享我的。

忘了是哪個誰講的:文學就是人學。有人的地方,就有文學,孩子上門來學寫作,大抵就是來學認識人的,認識了人,再認得幾個字,寫作就不會太難。

那日上課,課程主題是「迷霧」,孩子們都有登山露營經驗,分享熱烈,也有很激動的。時間過去,書寫開始,有兩個還聊著的,我叮嚀兩聲,也都停了。教室沉入深海,孩子零星話語咕嘟,筆尖啄著作文本,橡皮擦不停掉落地面。

「老師,『露營』怎麼寫?」這是一個女孩開口問字。其聲量之大,時機之冷不防,連天花板日光燈都嚇了一閃。

坐旁邊的是她好朋友,嚇得抬起頭,喊回去,「妳幹嘛那麼大聲啦,連隔壁老師都聽得到了啦。」

女孩大概原本就半是故意,靦腆地笑了。

書寫氣氛一時又融化開,幾個小女生浮出水面,笑得像一群海豚。

等女孩們笑得差不多,我接著說:「搞不好隔壁老師現在真的在黑板上寫下『露營』兩個字了咧!」

大概是戳中笑點,原本已經停歇,其中一個女生突然又笑起來,眉眼彎彎,笑得嘴都合不攏,紙上的筆都端不住。

那樣開心的孩子,即便是在雲裡霧裡,寫一篇作文,又有什麼難的呢?

我想起另個作文班,那班裡男生就多一些,那天課程主軸是對話,我以電影《一代宗師》結尾處葉問與宮二的對話為例,跟孩子們討論,一句話與一句話之間,可以有多少空間,多少時間。

這是個國中班,一聽見要看的是葉師父,都有興趣,待影片放出來,椅子都變尖的,一個個屁股扭來扭去,東倒西歪看不下去。頻問宮先生是誰?女的也叫先生?葉問是那個男生?葉問不是甄子丹嗎?有沒有武打的片段?

我噓噓兩聲,示意他們安靜看,一兩個倔孩子不大情願,還嚷著無聊。影像繼續前進,這是章子怡飾演的宮二正緩緩向葉問遞還了那顆鈕釦,此時空氣靜謐,寥落的琴音奏下,孩子終究被影像語言鎮住,暗室裡氣息有聲。

我記憶清楚,教室裡就是在這個時刻完全安靜下來的,一直到梁朝偉飾演的葉問,說出了「希望有朝一日,我可以再見宮家六十四手」,而宮二只是眼愣愣地落下一滴淚來的時候,教室裡依然是安安靜靜的。

影片告一段落,燈光亮起,寫作就要開始。

「對話,不僅只是講話,你們有看見宮二怎麼回應葉問想見宮家六十四手的心嗎?」我問。

這時的安靜,就顯得有點不一樣了。

我不是厲害的老師,所有指導過的孩子裡頭,真要出一個作家來恐怕也是不容易,但是,讓孩子喜愛寫作,至少,不害怕文字,長大成為一個審美細膩、表達清晰的人,我想,在我的學生裡,比例上應該是還不錯的。

這樣想來,就很值得開心。

謝文賢

謝文賢,生活在台中,走路安靜,說話緩慢,相信故事。 喜歡夏天的樹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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