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麗賢/割稻仔飯

聯合報 文/簡麗賢
割稻仔飯。圖/江長芳

有一回閒逛至台北雙城街,瞥見一店家的割稻仔飯圖畫,勾起我回憶。

火辣辣的太陽,一點也不留情

稻作經過抽穗期進入黃熟期,接著準備收成,割稻人力蓄勢待發。早期農村在收成的季節,需要仰賴較多人力幫忙收割,然而經濟較拮据的農民沒錢雇人,只能商請親朋好友義務幫忙。為了感謝親友情義相挺,會準備豐盛的美味佳肴送到田裡宴請親友,這是「割稻仔飯」的由來,蘊含人情味。

我生於農村長於農村,扮演過兩種角色,一個是準備割稻仔飯宴請幫忙我家收割的親友,另一個是幫忙親友割稻而品嘗割稻仔飯。不同的角色,感受不同,但都很辛苦,如人飲水,冷暖自知。

小時候家裡種植約三分地的稻米,收割稻米是經濟來源。然而,能順利收割,期間必須經歷田地翻耕、播種、插秧、施肥、除草、噴藥等程序,能夠風調雨順要看老天的臉色,收成後扣掉土地租金和人力物資費用,能養家活口的所剩無幾。

印象中的收割期,南部高踞天空的火辣辣太陽一點也不留情,曬得人無所遁逃,狗兒垂著長長的舌頭喘氣,無精打采躲在屋簷或樹蔭下,這種幾乎點火就能引燃的天氣,多數地方杳無人跡,只剩下田裡戴著斗笠的作穡人。鄉間小路有時響起載滿稻穀的牛車叩叩聲,一路揚起熟透稻穀與新割稻香的氣味。

為了酬謝親朋好友幫忙割稻,母親一大早準備豐沛好料的割稻仔飯。殺雞、切肉、蒸魚、煎蛋、炒菜、熬湯和煮飯,忙得不可開交,加上米苔目、熬煮的綠豆湯和切片的西瓜,完全是當天新鮮的菜樣和點心。早期家裡沒有電冰箱,只能靠當天上午張羅,新鮮是最大的誠意,綠豆湯所需的冰塊則是我到冰店扛回家。等到飯菜、點心、碗筷和花布一應俱全,母親很有章法地陳列在兩只竹籮筐內,蓋上花布,兩籮筐各四角拉上四根麻繩,我再用硬邦邦的扁擔挑起兩個籮筐。一經挑起,繩子馬上直如鋼纜,呈現柔軟卻堅韌的力量,肩負傳遞割稻仔飯的感恩和謝意。

收割畫面映入眼簾,汗水與淚水共一色

能真正體會「一粒米,百粒汗」和「鋤禾日當午,汗滴禾下土。誰知盤中飧,粒粒皆辛苦」,或許要經歷揮汗耕種的辛苦,才能淪肌浹髓。當我汗涔涔挑著扁擔,行經碎石道路與羊腸小徑抵達田地,見叔叔嬸嬸彎腰用鐮刀割下稻叢的畫面,不禁頓時汗水與淚水共一色。我將飯菜點心鋪在靠近圳溝邊大樹下的一隅,擺好餐具,扯開喉嚨傳遞聲波,邀請來幫忙的親友長輩:「阿叔阿嬸,透中晝啊,食飯喔!」

「好喔,大家歇睏,食飯囉!」二叔從稻穗叢中伸直身軀回應。

「阿叔阿嬸,這遍好佳哉有恁鬥幫贊,實在真多謝。趁燒緊食,冷去就無好食矣。」我依據母親叮囑,招呼叔叔和嬸嬸享用她親手製作、菜色精銳盡出的感恩餐。

「阿賢仔,你阿母哪會煮甲遮爾仔腥臊豐沛。」二叔邊吃邊讚美我母親的廚藝和菜色的豐盛。割稻是體力活,加上烈日炙陽照射,流失汗水多,看到幾位叔叔用大碗公吃飯喝湯,豪邁中有溫情。

上高中後,曾兩次跟著二叔協助親戚割稻,除了體會裡頭的技巧和滋味外,最想享受割稻仔飯。經過多年,其中一位親戚準備的割稻仔飯,至今仍歷歷在目。主菜真是豐盛,看出主人的誠意,包含白斬土雞、紅燒焢肉、糖醋魚、滷豬腳,配菜則是滷筍絲、菜脯蛋、炒青菜,加上炒麵和冬瓜排骨湯,飯後還有切片西瓜與自製情人果,既開胃又營養,教我這個當時能吃三個便當的高中生,在頂著烈日晴空的田裡,一口氣添了三碗白飯和一碗炒麵。

日前造訪宜蘭,朋友帶我到一家餐廳品嘗「古早味」的割稻仔飯,餐廳一隅擺設犁、風鼓、脫穀機、篩仔、秧苗簍等農具。享用割稻仔飯,與朋友從鐮刀割稻的情景,聊到一天能收割三、四甲的新型割稻機;從不領薪酬的親友團聊到割稻遊牧民族與代工業,不禁喟嘆稻米收成制度的演進與科技的進步。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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