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霖/勇士們同島異命
大甲溪上游砂塵飛揚的激流,溪哥、石賓等魚兒莫不奮力扭身擺尾,只為佇留原處不致流走,卻有兩巨大身影,悠哉迴旋漫遊著,猶如猛烈的水流只是微風。觀魚人見此光景,總會在讚嘆與憂傷之間糾結一番。
懾人的兩大金剛均是「外來者」,一是植食為主的高身鯝魚,如同巨大化苦花,一是更為強勢的雜食者何氏棘魞(音同「爬」),似升級版石賓但更為修長結實。牠們來自群山遙遠彼端的花東或高屏水系,據載曾因過度捕撈而近於滅絕。在「珍稀」印象之下,牠們被引入放流於異鄉各地,結果出人意表,在許多棲地上適應極佳,短短幾年,排擠與侵略性驟然顯現,逆轉成吞噬一切的饕餮形象。
翻越中央山脈去看看何氏棘魞與高身鯝魚的原鄉,習慣在西部宜人地形入水觀察的人們,切莫貿然踏入花東的溪床,因為那既深又急的水如疾馳的蛟龍,會讓人大吃一驚,甚至瞬間捲入發生意外。小心探頭入水,近距離觀察牠們披滿氣派巨鱗的碩大身形,魚體肌肉兼備扎實的勁道與靈巧的彈性,在氣泡、石屑翻飛的湍流中,時而自在閒逛啄食藻類或水蟲,時而利用水勢漂流行動,而不遠處的崇山峻嶺,還暗示著雨季來時此處的物理條件將更為嚴苛,愈看,愈想,棘魞的一身銀甲似乎愈顯緊繃,在萬變的波光中閃閃發亮──牠們實為與不仁天地戰鬥著的勇士,只是被迫離鄉背井,血性難改誤成所謂惡霸。
其實花東的許多溪流,也被放流了來自西部的溪哥、石賓,這些外來者在某些水域,亦占有一定程度的優勢,成為問題。東西兩側,如平行宇宙,只是對換角色情節。
人類拙劣手筆截斷的,不僅是魚兒的原始「人設」,還有一個宏遠的旅記。這些只能在淡水內生存的魚,不能翻山與跨海,而遠在某個冰河期,台灣與大陸相連,北部與南部眾溪流分別匯入大陸的閩江與珠江兩水系,形成南北兩大河溪,淡水生物們方以此道進入未來島嶼。因此,除卻特定幾個魚種全島分布以外,北部魚類的組成會與閩江流域相似,而南部則近珠江特色,有明顯區別。在冰期與間冰期的變化中,何氏棘魞和高鯓鯝魚等等山區物種,於低溫時挪移或擴張到下游,在大陸上那意味著大片疆土,若干萬年後又在氣溫、海水回漲時退回山區,有些便留在島嶼新樂園,隔離演化為特有物種;當然,也有很多就此滅絕,連存在的痕跡都沒留下,我們今日所見的,都是有勳章有故事的勝利者。
這迂迴跌宕的史詩,也將在下次冰期持續輪迴,只是多虧人類將演化文本原該「分行」的語句胡亂挪移錯置,失了原意,萬年後的研究者,已再無法還原故事脈絡,勇士,或也遺失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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