盧素梅/追憶那片秀英花田
「花季/雖然會過去/今年明年/有一樣的風景」,這幾句出自〈想起〉的歌詞,述說著大自然的定律,意指錯過了今年的花季,明年仍可以期待。但是,在我童年時曾有一大片美麗的花田,卻永遠等不到花季了。
傍晚綻放的秀英花
我很喜歡梔子花、茉莉花,這類綻放時帶有清甜香氣的白花,尤其盛開在春末夏初天氣轉熱之際,那迷人的花香總能滌清思緒、掃除煩憂。
記憶中,還有一種讓我著迷的香花叫「秀英花」。這如同女孩名字的香花,原產地來自印度,學名Jasminum officinale,與茉莉花同為素馨屬,又被稱為素方花、素馨花,因為富含精油可製成香水,也可製成花茶。
初識秀英花,要追溯到我的幼年,當時父母帶著全家從嘉南平原北上打拚,就落腳在出外人的大本營三重埔。我們那條街前後都是農田,一路延伸到淡水河邊,而淡水河岸就是連綿的花田。
根據記載,百年前的清光緒年間,就有人從福建漳州將秀英花引入台灣,與茉莉花、梔子花種植在新北市三重埔、蘆洲、關渡及八里龍形一帶的淡水河岸。這些香花經大稻埕製茶商們收購後,滲入清心烏龍茶葉中,加工製成包種花茶,運到廈門轉到南洋與歐洲各地,直至民國60年後這項經濟作物才逐漸沒落。
我們移居三重的時間就在民國60年代左右。由於剛北上時,父親四處做小生意,謀生不易,為了幫助家計,當秀英花季需要採花工人時,我的母親就帶著姊姊們去當「採花女」,賺點微薄工錢。三、四歲的我,也跟著去花田。
秀英花的花期從五月到十一月,它會在傍晚時綻放,所以採花工人通常於午後就開始採收花苞,集中至綁在腰際的竹簍裡,等人來收。我們將竹簍裡採集的秀英花交給對方過秤,集中後再載去加工。
秀英花花苞細長、小小一朵,重量極輕,據說七百朵花才一兩重,通常一個人一個下午大約可以採集一個竹簍,而動作最慢的我,則往往連半簍都不到。當時一斤的工錢好像只有幾角,所以幾個人做下來,一天的工錢合計也不過幾塊錢。
那時我邊採邊玩,睏了就到附近的工寮睡午覺。在那簡陋的工寮裡,有個長長的板凳,有次睡在板凳上翻身不慎,跌到地上,正好被進來拿工具的主人瞧見,看到一頭短髮、曬得黝黑的我,問:「你是弟弟,還是妹妹?」這件事也成為家人茶餘飯後的笑話。
收工歸途發下豪語
當太陽下山,秀英花開始飄香,就是一家踏上歸途之際,那是最幸福快樂的時光。由於我們家是租屋,又擠在斗室裡,小小年紀的我似乎已懂得寄人籬下之苦,因此曾經在歸途中發下豪語:「等我長大,一定要買樓房給大家住!」儘管是一張不曾兌現的空頭支票,但年邁的母親如今提及此事,仍然笑得開心。
後來母親到電子工廠上班,退出採花行列;三姊、四姊則因升上國小中高年級,要上全天課,暑假才會去採花;多數時間,我因沒上幼稚園,或小學低年級只上半天課,會獨自上工。
雖然是一個人,可我並不擔心,反而怕兩種爬蟲類:花蟲跟蛇。秀英花花蟲保護色極佳,綠到跟葉子融為一體,一不小心就會觸摸到牠那如成人食指般大小的軟軟身軀,嚇得我驚聲尖叫:還有聽說花叢旁,偶爾出現約十元硬幣大小的土洞,就是蛇族的窩,使我超害怕哪天蛇就探頭而出(但其實從未現身過)。
隨著父親的小吃生意上軌道需要幫手,我的「採花童」生涯就此畫下句號。不過,每當傍晚花商騎著滿載花的腳踏車行經家門前,那濃濃的花香仍讓我感到無比幸福。
只是,不知從何時開始,門前不再有花香飄過,街尾的田野開始大興土木,變成了櫛比鱗次的街道,最後也將花田蠶食鯨吞,使秀英花田淪為歷史名詞。而站在花田裡可遠眺波光瀲灩的淡水河,以及遠方的觀音山的畫面,只留存在記憶裡,跟童年一樣回不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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