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文郁/像蒼蠅一樣
從小就不是擅長跑步的人,日後尋思才明白,「跑步」的重點不僅僅是跑──更重要的是起跑。兒時不擅跑步,是因為我還沒學會助跑的方式。
大學三年級時在普通昆蟲學的一堂課上,學到蒼蠅起飛到落地的過程。蒼蠅的每一次落地,看似簡單輕巧,其實是一連串精細的動作。蒼蠅在高速飛行時,透過複眼感受光影流(optical flow),判斷著陸的時機。落地時,降落的速度、伸足的時機,都在剎那間不可思議地精準計算。
實驗者嘗試將降落處改成蒼蠅複眼難以辨識的斑馬條紋,於是有些蒼蠅遲遲在半空中徘徊,找不到著陸的地點。實驗者甚至利用投影,將原本正常的地面瞬間抽換成條紋,判斷不及的蒼蠅便在落地瞬間重重摔倒。
投影幕上徬徨的蒼蠅,那找不到地方落腳、重重摔倒的模樣,讓我莫名同情。這可能是這些蒼蠅一生中少數降落失敗的時刻,牠們可能百思不得其解,到底是哪一步出了問題──旁人看來可能非常清楚,但從牠們的複眼看來,那裡沒有任何能夠降落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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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生中有許多大大小小的開工儀式──高中時是期中考、期末考、模擬考、學測,上了大學,變成散文、研究所推甄自傳、講座準備,或是各種課程的期中期末報告。
每次我都遵從自己研發出的一套儀式。
首先是飲料。手搖飲是開工儀式的必需品,無論如何必須要有。飲料的溫度也是一門精細的學問:我觀察到自己喝冰飲料的時候會保持清醒,因此準備考試時就喝無糖微冰的茶;喝熱飲則能讓身心安定、放鬆戒備,適合寫作或是撰寫過於赤裸的自傳。
接下來得確保室溫舒適、桌面清潔。我會重複挪動書桌上的物品、為角落的植物澆水。必要時吃幾顆魚油應對乾眼症。
最後一個步驟通常是在Spotify 上存好音樂清單(這一步通常是決定開工儀式成敗的關鍵)。
當我終於選好合適的歌單,坐定在書桌前盯著電腦。蒼蠅複眼中的斑馬條紋就在這時出現了。
儀式準備得愈周全,真正開工的那刻就愈令人恐懼──高中準備大考時,有好幾個晚上,我「準備」了幾小時的開工儀式後,最終在書桌前腦袋一片空白,只能焦急地對著升學講義掉眼淚。
該做的都做了,現在呢?現在該在哪裡降落?
那一瞬間,先前精心準備的一切儀式都狼狽得像是逃避的藉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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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曾經懊惱地想,為什麼做不好?為什麼起跑時總是踉蹌,為什麼不能完美地完成我的工作?曾經以為能夠達成目標,靠的只是心智的堅強,看見蒼蠅才明白,原來跑步是關於助跑,飛行是關於降落。每一次成功降落,並非只靠毅力,而是關於覺察,那些我們身上最細緻的感官。
於是,我的開工儀式也不再只是藉口。那是我們對起飛與降落最細緻的覺察。
那些焦慮、恐懼,那些複眼難以辨識的斑馬條紋──它們總是會出現的。未必是因為我們無能,有時是房間溫度不對……有時只是某處有壞心眼的科學家在做實驗。
那天投影幕上放映著蒼蠅實驗影片──牠們跌倒的瞬間,教室裡有同學笑了,但也有人只是屏息看著。
我深愛牠們錯愕起身的模樣。
我心想,不用擔心,我不會嘲笑你們的。
恰恰是因為這些挫敗的時刻,我們才意識到,原來先前每一次成功的降落,需要多少努力、經過多麼精密的計算。
如今我的開工儀式,首先是將自己想成一隻小小的蒼蠅。從身體開始,每一次起飛和降落都偉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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