馮平/人追狗
牠奇蹟般地衝了過去
人追狗怎麼追得上?何況這是一隻有獵犬血統的狗!牠叫小黃,黃來自身上毛色;小倒不小,一歲多,長成形了,算中型犬。小黃不是肌肉男,而是身材合度有獵豹一般流線型的英俊少年郎。牠在狗園裡奔蹄,像豹乘著風的高鐵在飛馳,是場上所有的狗望塵莫及的。跑速為牠自己贏得多少驚嘆,多少喝采,多少高光時刻!
小黃是朋友託養的,要顧三個多月,從隆冬一直到仲春。除了飲食洗澡,颳風落雨、冰天雪地下,也要每天帶牠出去散步,拉屎尿。來美國二十年,從來沒有養過狗,只有為忠犬八公流過淚。報載,有狗在主人發生意外時,甚至會打急救電話。狗啊,真是人類好朋友!
但是,這天傍晚,小黃落跑了!割完前院的草,推著割草機到後院時,小黃從欄門乍開的縫隙間,迅雷般,踩踏風火輪奔騰出去。牠的姿態是義無反顧的,像災難片中的逃亡者,像投奔自由的受迫害者,像桀驁不馴、頑皮狂野的壞小子決意浪蕩天涯。
怎麼辦?只能丟下一切,全速去追。怎麼追?即或田徑運動員穿著百萬跑鞋都不一定追得上,況且穿著一雙夾腳拖。但最可怕的不在於彼此實力懸殊,而是小黃一個勁兒往大馬路跑,此時又值下班巔峰時刻,車流密集往來不停。小黃懂得車的危險嗎?(牠懂得江湖險惡嗎?)牠一路瞎跑,以為千山萬水都是牠的了。啊!眼看牠衝向一條馬路⋯⋯啊!牠竟然奇蹟般衝過去了。
想想,如果有零點零一秒的失誤,牠被車撞了,或者有車為閃避這突然躥出的「異物」而發生意外,又該怎麼辦?心口慌亂,已經有一切最壞打算,無論是引發車禍的賠償,或是還給友人一罈骨灰甕。
走到這地步,明知追不上還要追,幾乎沒有第二個選項。不能奢望狗自己走回來,只能柔情喚牠;不是說狗貓有個差別,就是貓叫不來,狗叫得來嗎,那麼來吧,來吧。結果狗也不來。狗也欺負善良的人!
回家的路又是一道題
給你甜美不要,那就逼著人強勢。一路追,一路喝命牠:「小黃!小黃!」(平生第一次在美國大街上大喊大叫,不知情者還以為跑來了一個瘋人。)即或這樣,小黃審時度勢,知道牠保有優勢,便也悠哉跑進社區裡去,亂逛亂走,只是見距離拉近了,又一溜煙奔蹄出去。
人生陷入這種窘境,真是苦啊,慘啊。該叫天嗎?該叫地嗎?全身大汗,口乾舌燥,不知這齣戲要如何走入結局?啊!眼看牠又跑向大馬路,難道牠還要衝過去?馬路如虎口,你要當心走,最好不要走,回頭吧,回頭吧⋯⋯
幸好牠止步了,見一電線杆,拉開腿尿了幾滴,隨後又跑。馬路兩旁有大樹,亦有民房前後院,小黃邊跑邊聞,不知什麼氣味引牠進入一戶人家後院。天助也!不是所有人家的後院都有柵門,但是這家有。於是二話不說(也來不及徵詢戶主),快快把柵門關上,來個「甕中捉狗」。也因這家的後院不大,捉得並不艱難,很快得手。
被拉住頸環的小黃仍想掙脫,牠露出牙齒看人,那張臉怎麼描繪都不像一隻忠犬,倒像寫著兩個字:欠揍!揍不揍回家再說,但回家的路又是一道題,人高狗低,一手拉著頸環的身體必須彎斜著才能穩定地走。這樣沒走幾分鐘,人就累了。怎麼辦?用抱的吧。
小黃的體重三十五磅,將近十六公斤,可以!至少人是直立的,咬咬牙,可以撐到家。這時有一名長者,聽口音是義大利裔的,他是位好撒瑪利亞人(語出《聖經》,意好心人、樂意對人伸出援手的人)。他見狀,心有不忍,及時送來一根粗麻繩。綁上繩索的小黃,又像一隻家犬了,好像每一根套在狗身上的繩子都有一種魔法,喚醒牠或催眠牠服從於人。
車流旺盛,謹慎過了馬路之後,緩緩回到樺木街。坐在陽台上喝啤酒聊天的鄰居們,見到逃犯被逮捕歸案,統統歡呼起來,拍掌慶賀。是啊必須慶賀,為著有驚無險而慶賀,為著喜劇收場而慶賀,為著生命平安而慶賀。自由誠可貴,平安價更高——至少此時此境,真是這樣的。
阿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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