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政霖／微物論

在水下給自己一個時刻，讓焦距拉近到角膜前十公分內，將一寸見方的視野放到最大。當尖嘴溪哥與台灣吻鰕虎都因失焦而輪廓模糊，牠們在砂與石間看似反覆空啄虛弄的目標呼之欲出，是一群身形由片片薄甲構成的機械奇兵──被稱作「水棲昆蟲」的那些微物。

細砂在此尺度之下也變為小石，偶爾聚疊成堆，並且蠕動著……噢，那其實是某種石蠶蛾的水棲幼蟲。蟲如其名，以黏性細絲蒐結砂礫，將自己包裹在一「石繭」之中躲避敵害，不時探頭移動或攝食。石蠶一族利用黏絲的方式多樣，有結網黏捕流水中的有機物為食，有在石堆間隙織出重重絲網隧道，族群壯大時甚至會把溪石黏成一整塊，到完全無法翻起的程度。

石蠶是諸多溪魚的獵物，而牠們需提防的還不只脊椎動物。石蛉幼蟲與石蠶同為一副「蠶」樣，但巨大懾人，體側有多對長足般的側鰓，頭大而擁有鉗狀巨顎，因而被稱「水蜈蚣」的牠們是掠食者，穿梭於石隙隧道間，捕殺每個有緣相逢的弱小生命。

無論在水質較「營養」的緩流，或清澈的急流區，圓扁塊石的側面、底面，總有些形似蟋蟀的昆蟲，或小如砂粒，或大若馬蜂，細看外觀各具差異，也各據不同的生態人設，小頭銳面的姬蜉蝣啃食藻類，頭大的扁蜉蝣集食有機碎屑，石蠅捕食比牠更細小的生物，蜻蜓、豆娘的水蠆更越級打怪，以手臂般的口器獵食魚蝦蝌蚪……

偶會在水線上下的塊石表面，發現藏身於薄薄水膜裡的扁泥蟲，這個小指甲般大的微物，透明的背甲之下有繁複構造與紋路，狀似縮小的硬幣，故俗稱「水錢」，扁平的身形幫助牠得以在高氧貧養的清澈流水中吸附於石面，而當牠緩步行離水際線之時，更展示了在微物世界，即便水的表面張力，也可能是生物生存或活動的關鍵。

往下推至分子層級，微物一族的成員組成常被用為水質指標。姬蜉蝣偏好較營養的水質，這意味著牠們相對耐汙；石蠅、石蠶、石蛉大多生活在略有養分而足夠清淨的水體；扁蜉蝣的存在，則間接有力認證了最佳水質。

水平面上，看似憋屈的扁泥蟲成熟之際，將羽化為一隻甲蟲，揭開鞘翅，搧起雙翼，翩翩飛昇。其他鄰居，蚊蚋、蜉蝣、石蠅、石蠶蛾、石蛉、豆娘、蜻蜓，也都以各異其趣的外觀，進入更自由的水外世界，展開完全迥異的下一階段生命，有短暫淒美如蜉蝣，亦有持續凶狠主宰空域如蜻蜓……

正如繽紛宇宙全由基本粒子構成，這些細小生物，也是生物圈更接近原子的存在、生態的基礎之一，依據課本上的理論，牠們所有個體的重量總和，甚至超過了以牠們為食的魚蝦蟹──微物，實是重大之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