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一顆一顆的後腦勺
我作文班裡有個大學實習生,周周來課堂旁聽學習,是學校老師安排,有學分的。每次她來,就坐在我的斜後方,我講故事時,她便觀察著我,下課時,她會詢問我一些關於寫作教學的問題,有些我可以立即回答,有些,則需要時間。
這個班上都是國小三年級的孩子,不懂的字還多,開始寫作文時,實習生便會起身,幫著我在黑板上寫出孩子們提問的字。
為了經濟方便,寫下的字我們儘量不擦掉,以免後面的孩子問了相同的一個字。實習生不高,她寫板書的位置比我低上幾吋,她寫的字又大,很快把黑板寫滿,我常看她踮著腳,勉強地寫出一個字來。
旁聽了幾堂課之後,我請實習生上台試講一個故事,當作練習,也算測試。
好。她說。戰戰兢兢的。
她講了一個與颱風有關的故事。為了觀察方便,她講故事時,我走到教室最後方,站在孩子們座位的後面,與他們一起聆聽「旁聽的老師」說故事。
「小時候,我有一個很要好的朋友……」實習生開始說故事的時候,我開始計時與記錄,觀察著課堂裡的氛圍流動。
作文教室其實不大,十幾個小學生就摩肩擦踵了,從後面看去,孩子們排排坐,一顆一顆後腦勺碩大結實,或生或熟,或黑或黃,還有長辮子的。
實習生持續述說故事,她口條尚可,就是肢體有點緊張,孩子的背影像插在沙裡的花園鰻,望著她搖晃,偶爾發出笑聲,偶爾插嘴提問,偶爾,偷偷轉過頭來看我,像是殭屍群裡的某一隻,發現了生人。
我很少站到教室這個位置來,孩子們大概覺得新奇。
他們想知道自己的後腦勺長什麼樣子嗎?
「水淹到大街上,連車子都漂走了……」故事走到白熱處,實習生肢體逐漸鬆開,氣氛經營緊湊,那些小小的後腦勺都不動了,被遮住視線的還要趕緊挪開角度,都緊盯著實習生。
不知道他們臉上的表情現在如何?
我給孩子講故事好多好多年了,對這些依然好奇。
楊德昌電影《一一》裡頭有個小男主角,叫作洋洋。他對飾演他父親的吳念真提問:「爸比,我們是不是只能知道一半的事情啊?我們只能看到前面,看不到後面,這樣不就有一半的事情看不到了嗎?」
知道電腦也可以揀土豆的吳念真一時語塞,只是讓兒子去學拍照。
後來,洋洋就拿了父親的相機到處去拍照,他拍最多的,就是人們的後腦勺。
一天,舅舅問洋洋為什麼要拍這些後腦勺照片,剛洗好澡的洋洋,裹著浴巾,一副明心見性的神態說:「你自己看不到啊,我給你看啊!」
實習生把故事講完了,孩子們都回過頭來看我,我走向台前,繼續主持課程。下課後,實習生上前來問,有沒有需要改進的地方?
我們討論了好一會兒,我給出一些肯定,一些建議,還有一些,斟酌著,沒講出來。
無關她表現得好或不好。
「你看到的我看不到,我看到的你也看不到啊!」洋洋這麼說。
實習生很恭敬地離去了。是個溫順的女孩,中文系,今年將要升大四,不知道未來她還會看到什麼,變成什麼樣的人,會怎麼老去,又會怎麼對待她的後輩。
不能避免的,我想到電影結尾,洋洋在婆婆葬禮上念的悼詞,最後一句:「我覺得……我也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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