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斗／我的中醫巡禮

診所裡的特殊風景

自幼身體欠妥，據說小兒科的診所裡，我個人腸炎、支氣管炎等病歷，堆得就比人還高。進入青春期，一次盲腸炎惡化成腹膜炎，差點沒了小命。之後，似乎轉入了平原期，小感冒不時會有，大病不再沾身；直到步入暮年，尤其是五十歲之後，先是腰傷來找，然後膝蓋痠痛、胃食道逆流、心血管阻塞、長期便祕、鼻子過敏……應接不暇。是故，與醫院打交道成了家常便飯。

西醫就暫且不表，畢竟都是制式的規定，從掛號開始到候診、應診、計價、拿藥，鮮少會有意外。相較之下，中醫就有趣多了，尤其是中醫師的個性，或是嚴肅或是幽默，或有怪癖或有無形紅線……煞是有趣。

先從最遠的說起。一位住在南部的好友，見我亂忙一氣，身體出現狀況，堅持介紹我到他熟識的一位中醫診所看診，姑且稱他為C醫生。C醫生很特別，掛號時要先奉上生辰八字，從電腦上所顯示的命盤，為病患所煩憂的病體，做一次綜合論斷（我永遠記得他說我與父親的緣較薄，與母親較深；我適合外出打拚，不要墨守成規，按兵不動）。接著是把脈，針對病狀有所演繹，然後躺在診療台上，開始針灸。C醫師下針的速度有如武俠小說中的暗器高手，針針神速到位，往往還來不及跟他說下針的穴道處麻痛了，他已扎進下一處。我經常被他的針扎成刺蝟，由頭到臉到手到腳，恨不得去街上遊走一趟，讓路人指點詫異，豈不快哉？

他是癮君子，隨時抽空至診所門外接連抽上數根香菸，有的病患逮住機會，湊上前詢問一些問題。他經常三言兩語帶過去，有時則厲聲責罵患者自以為是的愚見。他有幾位死忠的病患，都成了粉絲兼義工，每日自動排班，泡茶的泡茶，跑腿的跑腿，蔚成該診所的一道特殊風景。

C醫師特別喜歡面對疑難雜症的病患，那也是他引以為傲的成果。他屢次叮嚀，我的心血管阻塞不嚴重，只要恆常找他下針，保證不會有事。但世事原本就無常，每周南北奔波總是折騰，我後來隨順因緣進了醫院，裝了心血管支架（竟是我正要南下應診，突然接到心臟科醫生電話，說狀況嚴重，一定要立即住院）。再次南下時，聽到我裝支架了，他有點生氣，說我被誤診，不該聽信西醫的診斷。

而後有天趁著南下公幹，剛好胃食道逆流的症狀轉劇，我又去向C醫師報到。那一天，他的心情可能不大好，居然在人滿的診間裡，大聲責難我不要什麼毛病都去找他。我這人的面皮一向就薄，本來還想在南部多住兩天，多扎兩回針，這下，匆匆拔下針後，片刻都無法停留，倉皇逃離。自此，任何人問起我，為何不再去南部扎針，我都回答，畢業了！把機會讓給其他需要的病患。

難配合的飲食禁忌

第二位值得一書的是在台北執業的K醫師。K醫師是位有遠見、有抱負的好醫生，有鑒於中醫始終拿不出具科學依據的數據，百年來被西醫修理，擁有醫學工程博士學位的他，將脈診儀應用在臨床上，讓病患應診前先經過脈診儀的數據搜羅，再加上他現場的把脈，抓出病灶的起伏，然後對症下藥。

K醫師貌似嚴肅，常在診間訓斥不聽話的病患。每回坐在一旁等候的我們，多少有點緊張，擔心被他嚴詞以對。所幸運氣不錯，不但從未被他責備，還都和顏悅色地望聞問切，甚至會抽空閒聊幾句，例如指出我已經受涼，該如何在飲食與穿著上保護自己。

其實對我來說，K醫師最難遵守的規定是日常飲食。只要是初診，一定會收到一張紙，上面詳細註明該忌口的食物。舉例來說，K醫師堅決禁止病患攝取麵食、麵包等食物。他說，台灣幾乎不產小麥，多數小麥皆經過長途海運的拖延來台，品質早已變質，吃到身體裡，哪能養身護生？台灣生產的是稻米，新鮮又營養，自早餐開始，就該攝取米飯，這是不變的定律。因此，我與妻都成了聽話的小學生，唯老師的命令是從，直到那回出國所面臨的考驗。

那年，時值疫情暴虐蔓延，我與妻因故不得不飛往東京處理俗務，也因彼時接種疫苗不易，我們在日本就多等候些時日，前後近三個月，注射了兩劑疫苗才回台。在日本期間，一來身邊的中藥吃完，無以為繼，二來身心在那紛亂的時空裡，自然需要慰藉，於是，每天下午最為期盼的，就是買個可口的麵包糕點，配上咖啡，在住處大快朵頤。儘管我們不時對K醫師的耳提面命懷有愧疚，覺得背叛了他的教誨，但是人啊，一旦天高皇帝遠，那丁點自律的本能，如何得以抵擋得了洪水猛獸般的美食誘惑？

回台後，又在隔離旅館關了兩周，三餐都是外送。請問，關禁閉期間，怎麼有辦法拒絕燒餅油條、鮪魚三明治、牛肉麵、蛋餅等等的餵養？因此，一旦解封，回到家裡，我與妻都很有默契，沒有人提議再回去找K醫師。已經放逸過的身心，又有何種面目再見他呢？

與中醫師結緣的經歷，當然不會因此決絕。我曾經為了眩暈，每次都要轉上兩趟公車，到東湖去找另一位C醫師針灸。彼時，我的右手腕受心導管手術的影響，脈象很沉，一般很難量到脈搏，但C醫師很誠實，第一次就跟我反應此情況，而這是其他醫師不會說的。一回，一位滿不講理的病患一再跟他要求要開什麼藥，他竟能不動氣地耐心解釋，假若是我，大概早已火冒三丈。面對如此有愛心的好醫生，我一直看到療程告一段落，才結業休息。

其他看過的醫師，還有診所完全科技化的帥哥中醫；認真看診，無暇上廁所的老實中醫……可惜篇幅有限，無法一一道來。

醫師的天職就是濟世救人，無論是中醫或西醫，只要秉性善良，莫忘初衷，不將看診視為斂財的工具，在我眼裡，都堪稱為好醫師，而我也得以做個幸福的病人，躺在診療台上，聽任他們擺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