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孟柔/再訪越南

聯合報 文/綦孟柔
再訪越南。圖/裴小馬

新冠疫情持續多久,我就有多久沒踏上越南這個國家。原定每三到四個月前往支援靈長類救援中心的任務,被無情的病毒阻擋,一擋就超過四年。不過,我似乎和當地的靈長類有某種心電感應,正想著是不是該寫封信問候大家,即收到對方捎來的訊息,信上寫著:「因為妳是我們最信賴的獸醫師,不曉得是否願意再來越南幫忙?」當然去!馬上訂好日期,期待探訪好久不見的朋友們。

這次的任務有懶猴、長臂猿及葉猴的檢查,我會同國內小動物牙科專家蔡醫師、同事江醫師,一塊前往。出診肯定都會先安排好醫療行程,但通常到了當地仍有意想不到的意外,比如抵達的第一天,救援中心的主管Mr. Lee說,今天有一隻新救援的懶猴,比我們早一個小時抵達中心,牠的右腳看起來已經腐爛,可能需要截肢。

刻不容緩,我們稍作休息即開始處理所有的懶猴。輪到新進懶猴時,經麻醉才看到牠的右腳掌與腳分離,只剩一點點毛纏住,整個傷口發臭腐爛、骨頭外露,除了這隻腳,其他三隻腳掌亦嚴重脫皮、潰瘍、壞死。牠本身嚴重脫水、消瘦,儘管知道應該要讓牠先治療幾天再手術,存活率較大,可我們只在越南待三天,只好抱著忐忑不安的心情,快速地完成截肢手術。我原以為牠會在術中死亡,沒想到牠順利甦醒了,讓我想起幾年前也曾為一隻懶猴做過截肢,那隻懶猴後來順利野放,希望這隻也有一樣的運氣。

事後,我們詢問Mr. Lee是什麼造成牠身負重傷?他說盜獵者用鼠籠捕捉懶猴,將牠們關在小小的鐵籠裡,懶猴可能想掙脫所以在籠內來回移動,造成手腳有摩擦的傷痕,又或是越南炎熱的天氣讓籠內溫度過高,造成手腳燙傷……這些推測令人愈想愈心疼。睡前我去看了一下懶猴是否安好,牠蜷縮在提籠內,彷彿對這個世界失去期望。隔天一起床再度確認牠的狀況,卻只見到空蕩蕩的提籠,Mr. Lee說牠早上五點去當小天使了。

中心除了一開始救援的目標物種懶猴及長臂猿之外,近年來因被盜獵對象新增了葉猴,他們三月初才收容一隻約四五個月齡的葉猴。牠被人發現時,與其他兩隻葉猴擠在小狗籠裡,棄置於路邊,一隻抵達救援中心前死亡,一隻隔天死亡,只剩下牠一個。中心盡力維持著小葉猴的體重,直至我們到來。

那是一隻只有四、五百克的葉猴,可精神奕奕,初步的健檢結果也教人滿意。蔡醫師為小葉猴做了牙齒的檢查,在過程裡發現牠臼齒的表面黑黑的,感到些許憂心,所以在晚餐的時候,向Mr. Lee提起此事。Mr. Lee聽了哈哈大笑,轉頭問我:「妳白天做的那些成年葉猴的牙齒,是不是也很黑?」我回答:「對!我推測牠們成年的牙齒都是黑的,應該是正常的?」「沒錯!由於葉猴吃的食物是各式各樣的葉子,葉子含有大量的丹寧,所以牙齒會被染黑。」Mr. Lee接著介紹,為了提供葉猴每天需要的食物,照養員必須收集新鮮的樹葉,可如果每天砍同一棵樹,樹木會為了防禦產生毒素,這時候再吃下這棵樹的葉子,葉猴的健康就會出問題,因此照養員每天要去找不同的樹木收集樹葉。

在原始環境中,葉猴會一片葉子一片葉子吃,這裡吃吃那裡吃吃,可人類是砍下整支樹枝,因而啟動了它的保護機制;在大自然裡,有時候會發現被大量毛毛蟲攻擊的樹,為自保釋出毒素,於是樹下出現大量死亡的毛毛蟲。這樣不容小覷的大自然力量,令我聯想到電影《破・天・慌》。

雖然這些靈長類是因為人類的盜獵、黑市販賣而進到救援中心,但看到牠們被細心照顧、有朝一日還有回家的可能,我就感覺黑暗的角落,尚有一絲火光。Mr. Lee說私養這隻小葉猴的人會被判五年刑期,聽到這樣的判決真教人振奮!

由於大家都對靈長類很好奇,Mr. Lee進一步與我們分享許多有趣的知識。例如早期的文獻會寫長臂猿為終生伴侶,但近期透過野放追蹤發現,長臂猿是終生伴侶沒錯,可牠們絕對是Open relationship,老公與老婆會各自去找玩伴;建立家庭的長臂猿有自己的領域,領域重疊的地方,就是牠們交換伴侶的地方,玩完了再回各自的家。聽到這裡,我們開玩笑地問,是不是有這種關係,才能夠維持終生伴侶?

懶猴則是獨來獨往,只在交配季節尋找對象,產下小寶寶後由媽媽獨力照顧,媽媽若要外出覓食,會在小寶寶的身上塗滿毒液,避免掠食者的攻擊。然而,這個本能曾導致許多小寶寶喪命:那陣子,中心接二連三出現好幾窩懶猴暴斃的現象,其他國家的救援單位亦出現此情況。我用空檔將小寶寶一一解剖檢查,注意到每個臟器皆大量出血,可能是中毒或嚴重的過敏反應造成的。當時的負責人推測,會不會媽媽塗在身上的毒液,被寶寶自己吃下肚死亡?可是,自然環境下有這麼笨的機制嗎?

後來,我們發現野外的懶猴媽媽外出覓食的時間較長,牠出門前只會在寶寶身上塗一次毒液,量不足以毒死寶寶,但圈養的懶猴,由於空間較小,媽媽吃一吃東西就回頭看寶寶,要再去吃東西就再塗一次毒液……短短一小時內,寶寶身上即有大量毒液,導致悲劇的發生。救援中心決定更改餵食方式,每兩小時放置一次少量食物,讓懶猴一次吃完,減少媽媽離開寶寶的次數,死亡事件就沒有再發生過。

靈長類的世界是不是很有趣呢!

獸醫師想讓你知道:台灣獼猴是台灣唯一的靈長類野生動物,目前正面臨被民眾私養的困境。牠們於2019年從保育類動物降級為一般類動物,即被不肖之徒抓來飼養、販賣。為了避免獼猴進入寵物市場,農業部於2022年公告其為「指定禁止飼養或輸入之動物」,若有私養應送交地方主管機關,否則是會有罰則的喔。

●本文作者創辦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投入花東地區野生動物救援及環境教育。若您願意一起參與,請見:https://www.wildonetaiwan.org

野生動物救援筆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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