楊世泰/麥提尼斯的起司

聯合報 文/楊世泰
麥提尼斯的起司。圖/Ivyy Chen

在飢寒交迫下,他們做出沉痛決定

1972年10月13日,一架滿載烏拉圭橄欖球隊成員的烏拉圭空軍571號班機,在飛往智利聖地牙哥參加比賽的途中遇上亂流,不幸墜毀於安地斯山脈高海拔無人地帶。撞山後的機身瞬間斷裂成兩截,被狠狠拋飛在蒼茫的冰天雪地。含機組人員與乘客的四十五人之中,有近七成人死於當下的撞擊,以及往後幾天陸續發生的重傷、失溫與雪崩。

最終剩餘的十六名倖存者平均年齡只有二十歲,毫無野地與高山求生經驗,只能彼此依偎於殘破的半截機身裡,在海拔近三千六百公尺高的雪山忍受零下四十度的致命低溫。同時,雖然由三個國家組成的救難隊已出動,但要在雪地裡尋找失事的白色機身宛如大海撈針,搜救人員也不認為生還者能撐過如此惡劣的天候,於是救援行動在墜機第八天後取消。在山上透過收音機得知噩耗的年輕球員們,最終在飢寒交迫下,做出以朋友屍體充飢的沉痛決定。

12月11日,空難後第六十天,二十五歲的法學院學生努馬•圖卡蒂因敗血症死於睡夢中,死前他在一張紙條引用《約翰福音》寫下遺言:「人為朋友捨命,人的愛心沒有比這更偉大的了。」雖然他生前拒絕食用遺體,過世時體重只剩下二十五公斤,但他所留下的那一段話無疑是在暗示同伴可以「使用」他的身體,讓更多人得以續命。

努馬的死敲響了警鐘。翌日,三名勇敢的球員決定主動求援,不要再坐以待斃。他們使用拼拼湊湊的裝備與所剩不多的資源絆絆磕磕地出發,但前途茫茫,沒有人可以確定方向,以及是否真的能夠成功走下山,因為在荒野中任何一個風險都能致人於死地。

出發後第四天,其中一位同伴因體力無法負荷折返回機身營地,剩餘兩位繼續前行,終於在徒步求援第十天後獲救。12月23日,空難發生後的第七十二天,在智利空軍的協助下,所有人總算在耶誕節前夕全數安全撤離。事後,墜機的失事地點被稱為「淚之谷」(Valley of Tears),用來紀念這起遺憾的事故。

這起震驚世界的意外史稱「安地斯空難」,1993年由好萊塢改編為電影《我們要活著回去》,主角是知名演員伊森•霍克,飾演下山求援的南多•帕拉度。這是我小時候看過的版本,當時對「人吃人」這件事情感到相當不可思議,我的眼裡只看見殘酷又駭人的悲劇。

那不是紀念品,是最寶貴的私有物

2024年,距空難發生已過半個世紀,最新版改編電影《絕境盟約》在網飛平台上映。拜科技進步所賜,劇組人員能用更逼真的特效重現細節,而編導的好功力和一眾演員生動自然的表現,也讓電影獲得極大好評,並代表西班牙角逐第96屆奧斯卡最佳國際影片獎。這時的我已經四十歲,歷練稍微多一點了,眼裡看見的是人性在絕境中展現的光輝。

然而,無論兩部改編電影的聲光效果有多好,在我心中留下最大漣漪的作品,其實是由生還者羅貝托•卡尼薩醫師在2016年出版的《我要活下去》一書。他是當年提議食用遺體的球員之一,也是最後決定出發求援的英雄。在閱讀本書的過程中,縱使我已知道他與另一同伴終將順利獲救,仍顫抖著雙手一頁翻過一頁,以相當激動澎湃的心情在紙本上陪他們「走」過最後一段路。

印象最深刻的橋段是,在羅貝托徒步下山的第八天,高度降低後積雪漸漸消失,他隨手撿起一塊不起眼的石頭想要送給女友蘿莉,作為他歷經苦難的證明。第九天,文明的跡象愈來愈明顯,他發現一塊馬蹄鐵和生鏽的罐頭,接著是砍過的樹頭和一道圍籬,最後,他不可置信地目擊一名偶然路過的農夫。這時,羅貝托發現裝在足球襪裡朋友殘餘的肉塊,在失去低溫保存後已經腐爛。逝者與生者原本模糊的交界,在這一刻變得黑白分明。

第十天,終於獲救的兩人在偏遠的麥提尼斯鎮接受當地人的照護,飢腸轆轆的羅貝托和南多看到桌上有牧羊人自製的起司便狼吞虎嚥了起來,一口接著一口,像兩隻依本能行事的野獸。幾天之後,兩人轉送到市區的醫院接受治療,羅貝托的女友蘿莉在第一時間抵達,走進病房後,她看見羅貝托小心翼翼地拿出一個小包裹,彷彿那是全世界最珍貴的寶物。蘿莉打開後發現是一塊發黃的起司,沾滿她為羅貝托親手編織的紅色毛衣纖維。羅貝托結結巴巴地說:「我忘了帶那顆要送妳的石頭。但我帶了這個送妳……這是特地為妳而留的。」

在不久之後成為羅貝托妻子的蘿莉突然意識到,「這不是紀念品,他留給我食物免得我餓死。如同他在安地斯山上為其他人做的,他連最寶貴的私有物都分享:是能讓他多活一天的營養品。他帶給我一塊起司,讓我可以有力氣在危險的人生路途上繼續奮戰。」

羅貝托在書中寫道:「我十九年人生中從來沒有食物的氣味或味道像牧人的起司那麼美味。那是人類用世界上最純淨翠綠的草地養出來的牛奶以手工細心製作的。我想讓蘿莉看看生活也可以像搖籃曲這麼溫和、寧靜又撫慰。若有機會,我們要儘量善用我們獲得的生命。」

我其實已經在幾年前讀完了這本書,但這些日子以來,腦海裡仍不時想像那塊起司的形狀與味道,思考那塊起司之於我人生的意義何在。我並沒有遭遇過生死難關,也從未置身荒野中的絕境,但倘若有一天我也面臨如羅貝托一般的處境,手中也獲得了一塊珍貴的起司,唯一能感到慶幸的是,我會清楚地知道該將那塊起司遞交給誰,而我也會在低潮與徬徨時,想像那塊起司握在手心裡的分量。

記憶藏寶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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