畢珍麗/秋水伊人
寫著五碼數字的紙片
老人會員證套子被塞得鼓鼓的,裡面是一張張小紙片,用力抽出來,紙片像雪花散落桌面。
那些寫著五碼數字的紙片,是母親在老人會唱歌的歌單。數字下寫著歌名,歪歪扭扭的都是她的筆跡,是母親握著麥克風高歌的紀錄。
記得她在老人會歌唱比賽得過不少獎杯。她的歌聲頗有懷舊韻味,會讓人聯想到老歌星白光,那些歌名也多是老歌。有次比賽她穿的是大紅色緞面長禮服,領口還有別致的亮片珠珠裝飾,是為妹妹結婚時買的新衣裳,難得大場面,母親又有機會穿上,美美地亮相。
那天母親真的架式十足,不知道是衣服給了她無形力量,還是我們都在台下為她喝采加油。看著台上專注投入的母親,忽然感覺她唱的不是歌,是一首夢。她是被家耽誤的星星啊。
小時候,母親唱歌哄我們睡,除了〈小小羊兒〉要回家,還有其他的歌嗎?這六十多年前跟母親的兒時記憶,竟然不敢給自己篤定的答案。唯有一首歌,我確定母親在那個時候就只唱它。
對,〈秋水伊人〉。
平日母親家事繁忙,鮮少刻意限制我們,都依著我們的性子,因此日常裡母親是沒有重量的。但每逢母親節和她的生日,我們幾個姊妹可都像變了個人似的,一切彼此禮讓客氣,唯獨家事搶著做,跟她說話的語氣也宛如含著蜜一般。在母親專屬的日子,我們會把她放到最尊貴的位置。
誰也收拾不了的殘局
不知道是一天太長,還是我們演錯劇本。到晚上我們卻現出原形,母親也從夢幻回到真實。記得全是為了晚餐的碗筷該誰洗,點燃戰火然後燎原。我們互相推委:「中午是我洗的,晚上該妳。」「我有幫忙煮飯,妳都在玩。」「我有掃地啊。」「妳都亂掃。」「屁啦,每次妳都亂講。」那些話語像子彈掃射,我們彼此以為射向對方,卻忽然發現母親是唯一中彈的人,她端著碗筷走向廚房,我們才停止射擊。
那一刻恨不得時間凝結住,再快速倒帶。因為接下來的殘局,我們誰也收拾不了。
先是母親到廚房放下碗筷的聲音,接著是流水聲,然後是歌聲。一開始我們互望著,彷彿在說:「都是妳啦。」「哼,是妳害的。」「不管啦,妳去想辦法……」
用膽怯的腳步走向水槽,對母親說:「媽媽我來洗。」但誰也別想搶下她手上的碗。只能傻立在旁邊,看著她一個個洗,用特別緩慢的速度,要煎熬我一樣的速度。當然還有更讓我感到煎熬的配樂,是的就是歌聲。〈秋水伊人〉。
一句句「望穿秋水,不見伊人的倩影」在哽咽聲中流轉。「幾時歸來呀!媽媽唷!幾時妳會回到故鄉的家園……」站在一旁的我悔恨到極點,即便再怎麼道歉認錯,母親也不會讓我們如願。那樣的夜晚特別漫長,母親整晚不說話,默默垂淚。一整天的好氣氛,最後在哀怨裡舉起雙手揮舞白旗。
好奇〈秋水伊人〉的號碼,看著桌面的紙片,五十多張紙片被我像揭密般閱讀。竟然沒有那首母親憂傷的歌聲,是母親已經記住不需紙片幫忙嗎?
如今母親回到了故鄉,幸好「望穿秋水……」的歌聲仍留在這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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