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正方／電影導演永不言退

導演的頭一道難關

癡心想拍電影的戲劇老師，單獨對年輕女學生阿瑩說：「妳認識什麼有錢的女人嗎？年紀大一點沒關係，她如果肯出錢給我拍電影，我就同她結婚，TMD這輩子為藝術犧牲了。」

這是香港電影《半邊人》中的一段台詞。本片在北京電影製片廠（北影）內部放映時，大劇場座無虛席，觀眾聽了這對白，全體轟然爆笑良久。他們都是圈內人，特別體會其中的含意。

北影的張導演告訴我：「咱們廠裡有『七十二賢人』，七十二個『閒著』沒戲拍的導演。」

「在這裡拍成一部電影，就像一朵花從石頭縫中開出來那麼困難！」這是中國大陸一位大導演的名言。

其實全世界任何導演想拍到一部戲，都異常困難。社會主義制度下，必須服從領導指示與捉摸不定的政策；若身處資本主義環境中，找到出錢的極不易，出錢的肯定要出許多餿主意：外行領導內行，形式不同，實質則一。

導演的頭一道難關：經費從哪裡來？

俺的第一部電影，劇本幾經修改，自覺它是部優秀作品，送往各大小製片公司，然後靜候回音。得到兩種結果：有的數日內就打了退票；其他的死活不回電話，當作不認識你這個人。

當時的香港號稱「東方好萊塢」，老友建議：何不飛香港一趟，那邊的機會很多，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勤快地跑了好幾家香江的製片公司，一輪輪自我介紹（近乎吹噓），只有一家答應會考慮幾天。接獲通知；製片經理請你吃飯。席間賓主歡飲，酒過多巡，經理說：「導演的劇本非常出色，但是很不巧，您所寫的題材，不在本公司本年度的製作主題範疇之內……祝你順利。」

心中涼了半截，但不氣餒。

還有另一條管道：東南亞喜歡電影的有錢人不少，你這個低預算製作，只需一位大老闆點頭就搞定了。已經到了香港，透過聯繫繼續飛往新加坡、吉隆坡、雅加達等地。大老闆見了多位，客客氣氣地聊一會兒，起身送客，有事請與我的機要祕書聯絡。

最記得那位年輕的印尼華裔冷氣機公司的小開，在會議室談了不上十分鐘，他認定這間屋子的冷氣系統不太對；溫度過高、空氣不乾淨。少東放一張乾淨信紙在桌面上，四處張望、心不在焉地聽我講電影拍攝計畫。過了一會兒，他拿著白信紙給我看，說：「看見沒有上面有灰塵，空氣調節系統出問題了……我最痛恨工作不力的員工……」

留給他一份投資方案，以後再無消息。

最後的救命絕招

有位老闆認真讀完了劇本，與我長談。他對劇本提出許多問題和建議，我態度恭順，點頭贊同不已。劇本中有一段：男主角練太極拳，鼓腹運氣，清氣上升，濁氣下沉，順暢地放了個屁。此老闆高聲反對： 「太極乃華夏尊貴的文化傳統，不可有褻瀆之舉！」

誠懇答允修改，按照他每項建議修正，急急寄去新劇本。許久後獲回函：「近日股票市場暴跌，本公司暫不考慮投資。」

《半邊人》的那句台詞並非憑空杜撰；朋友介紹某女士，說她熱愛電影，身價不凡，極有意願投資拍劇情片。俺親自送去劇本，鼓不爛之舌陳述這部電影將是傳世之作，又屢次造訪豪宅，陪伴出遊，建立友情，增強熱度，為藝術犧牲在所不惜……。卻談不到正點子上去，拍攝計畫束諸高閣，無功而退。

失敗的例子不勝枚舉。

最後的救命絕招：組成Limited Partnership「有限合夥企業」；說穿了就是「出份子」。廣邀信得過本人的親眾好友們，請認購一份或更多份小額投資，為有限合作夥伴，支持在下拍這部電影。日後若賺了，按比例均分利潤；要是賠了呢？嗨，小弟這廂有禮，鞠躬道歉！

此乃「消費人緣」的勾當，掐著好哥們兒的脖子，逼人掏錢。就這麼著如期湊足了經費，拍攝任務完成。僥倖，初試啼聲的影片獲得佳評，票房收益也相當傲人，皆大歡喜。有了良好紀錄，下次籌募經費自然容易得多。

然而拍電影有如打麻將，不能掌控的因素太多，要靠手氣。沒多久手氣背了，接連兩部片子賣座普普。又回到原點，四處懇求爺爺、央告奶奶，卑顏屈膝地找金主投資。

記得有一次某金主邀我面談；高級俱樂部豪華餐廳，三面裝有鏡子，金碧輝煌，二人好整以暇地淺酌單品威士忌。交上預算表、鋪開我的攝製日程計畫等；這個項目六個月前已經得到金主首肯，我向他展示這段時期的工作成果，只等他撥款動起來吧！但見咱們的金主目光投向遠方，近乎喃喃自語：「XXXX的天然風景真是世間一絕，就要被水力發電工程整個破壞了。我們應當趕在動工之前，租一架熱氣球飛到上空，將那一帶美景拍下來，留下世界上最珍貴的紀錄。」

我不假思索習慣性地頻頻點頭。金主得到我的附和更來勁了：「熱氣球可以在雲間山谷中上下高低的飛，自如取景……喂，你這個導演，有膽量在熱氣球上拍戲嗎？」

我回答：「當然敢！可是我們現在的這部戲呢？」

「不急，先放一放。我做過調查，熱氣球有幾種……」

見到對面鏡子中有個人：脅肩諂笑、厚顏卑鄙、巴結奉承，醜陋噁心；他就是我。再度鎩羽，沮喪之餘考慮是否該退休了？

三星期後，資金雄厚的服飾大亨，聽了我的精采電影投資簡報，還記得他興趣盎然的臉……

作者簡介：

王正方，台灣大學電機系畢業，獲美國賓州大學（university of Pennsylvania）工程博士，曾任工程師、 研究員、大學工程教授。四十五歲轉業，任電影演員、編劇、美國獨立製片導演等。拍攝有《北京故事》（A Great Wall）、《第一次約會》等劇情片。退休後從事寫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