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一桿子敲出兩百碼的球
高中畢業後,我第一次離開台中到北部生活。
那時候的台北是一座鋼鐵城市,捷運如火如荼趕工中,所有路面都鋪著鐵皮,空氣裡鐵渣噴飛,硝煙味漫騰,路上的車都很兇,沒在讓,車撞車、車撞牆、車撞人的事件層出不窮,大家都習以為常,也有車撞總統府的,不過那通常都是比交通更複雜的問題。
獨自離家在外,沒有了家庭的庇護與奧援,特別想念提款機裡的訊息。家書抵萬金,杜甫這句話說得誠然是好,但我想提醒他一句,很多時候,萬金也是可以抵家書的。
偶爾幾次,母親匯來的費用慢了一些,那真是度日如年,鄉愁特別的濃重啊。
是以,我與一位同學便醞釀著寒假要去找打工,增加一點收入。幸好是台北錢淹腳目,我們很快找到了一份工作:當高爾夫球桿弟。
不是真的下場背十八洞那種專業桿弟,工作地點是一家高爾夫球練習場。
我們的任務很簡單,平時坐在充當警衛室的小亭子裡,每當有車進場,我們就趕緊衝上前去,喊一句歡迎光臨,幫客人把球袋背進練習場,為他們找到一個打擊台,放好球袋就可以離開。
這是一個雞肋般的工作,可有可無,從停車場走進練習場不過幾十公尺,主要還是為了情境氣氛的營造,讓花錢的大爺們,覺得自己比其他的大爺更像大爺。
就這樣短短路程,偶爾,我們還可以收到一百兩百的小費,我曾收過一張一千的,差點毀了我從小建立的良好金錢觀念。
這個工作供餐,是球場廚房自己做的飯菜,多是家常料理,簡單好吃,營養均衡。負責掌理人事庶務的主管是個好好先生,對我們兩個很客氣,販賣部的小姊姊有點漂亮,親切好聊,除此之外,每天上班我們還會領到一枚代幣,一枚代幣可以換一籃子的球,下班後,我們就可以借一支球桿,上打擊台去玩一玩。
一開始自然是蹩手蹩腳,一號木桿不是挖地瓜就是打空氣,但人生就是這樣,台子上站久了就是你的。到開學離職前,我一桿子已經可以擊出兩百碼的球,球飛出去的聲音脆響,令人心曠神怡。
或許是高爾夫球的關係,我們在停車場真是看遍了世界名車,跋扈的輕蔑的自卑的美的跟更美的人也經歷不少。其中有一位常客,開的是一輛銀色奧迪小型轎跑車,下車來,這人三十幾歲至多不到四十,身形勻稱,步履輕健,儀容打理得齊整而內斂,很有一種雅痞的風格,那時我還沒聽過伊森杭特或東尼史塔克,他差不多就那個樣子。這人永遠一個人來一個人離開,我們每次上前服務,他總是搖手婉拒,久了,大家互相理解,我們便不再莽撞衝刺,倒是他,每次在經過我們亭子前,會揮手點頭致意,彬彬有禮。
「以後,我也要那樣生活。」有一天,這人走過去之後,身旁同學幽幽吐出這樣的話。
那年,總統是李登輝,行政院長是連戰,省長是宋楚瑜,台北市長是陳水扁,法務部長是馬英九,侯友宜在警政署,蔡英文在陸委會,賴清德剛要踏入政壇,蕭美琴還在哥倫比亞大學念碩班,台北市第一條捷運還沒出現。
而我,才剛高中畢業沒多久,寒假在幫人背球袋,為每天可以打一籃免費的高爾夫球感到開心滿足。
不知道那同學現在是否過起那樣的生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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