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光斗/好一個歷劫歸來

聯合報 張光斗
好一個歷劫歸來。圖/陳瑋柔

不自覺地回憶起那場劫難

台北冬季的濕氣是棉裡針,不但往衣服裡頭的棉絮中鑽,連棉被也厚重失暖,要凍到牙齒寒顫上好久好久,冰冷的雙腳才能稍微回溫。是故,冬季在台北,只有面對熱氣滾滾的酸白菜火鍋,才能打心底、骨髓裡,感受到一股股暖流,舒緩緩地漫漲而起。

就在那麼一個最合適與三五老友圍著酸白菜火鍋暖聚的夜晚,見到了許久不見的老友阿心。阿心好吃、會吃,還很會燒菜;曾經跑到他家打牙祭,祖籍上海的他,做了一席大圓桌都放不下的江浙菜,由醃篤鮮到爆蝦仁……簡直讓人打內心佩服到頭頂,恨不得把每道菜全掃進肚裡。沒想到,他竟與我這好吃鬼同病相憐,都成了心血管疾病的患者。想當然耳,我倆的心血管前後都裝上了支架,只不過,他比我還辛苦,疫情期間,閃躲不掉,還是動了開心的大刀,不但在心臟加裝了一條血管,還在加護病房熬了近一個月,每天處於晨昏不分的生死渡口,不斷拔河、拉扯,好不容易才撿回一條命。

這一天的阿心紅光滿面,顯然是他那賢妻阿瑛照料得好。但或許是長期插管治療的緣故,他的嗓子是啞的,氣也有些不足。我這人生性敏感,不禁立即聯想,為何我一累,嗓子就乾涸起來,聲音堵在氣管裡,哪怕勉強擠出聲音,也像極了吵著要吃食的鴨子?

阿心說,身在加護病房時,護理師怕他自己拔除管子,所以綁著雙手;醫師大概下了重藥,使他一直昏睡。偶爾清醒,向巡房的醫生詢問何時能轉到一般病房?獲得的答案永遠是「過兩天再看看」。

聽著聽著,我不自覺地回憶起當年裝設心血管支架,被送進加護病房的劫難。

那一回,聽從一位信賴的心臟內科醫生安排,第二次做了心血管支架。原本在病房裡吊鹽水,等候勤務員將我的病床推進電梯、送往手術室,卻沒想到遇上病房的掃除與地板打蠟工程,拖延了許久。我還沒進手術房,人就尿急了,但是不能亂中添亂呀,只好強忍著。

好不容易送進手術房,眼看一屋子的醫師、護理師,好大的排場,加上一位狀似領頭的護理長,大聲地對我說,點燈是個對社會有正面啟發的好節目,面對點燈節目的製作人,她們一定會細心照護我,不用擔心……此一當下,我如何好意思開口對她說,我想要尿尿?

裝置心血管的支架,患者是不打麻藥的,醫生會在整個過程中不停地問話。原本我打定主意,全程不斷背誦心經與大悲咒,只要一心不亂,時間很快就過去了;偏偏所有的打算,全被膀胱中注滿的尿液擾亂,等到實在已面臨水庫決堤的邊緣,我開口哀求醫師,讓我小解。醫師立即停下正在進行的手術,好心地對我說,他請一位男性護理師來為我執(尿)壺。那人很快遞來了尿壺,但我何時有過帝王般的享受,竟讓人執壺解溲?於是,愈是尷尬,愈是沒有任何動靜,雖然膀胱真的要爆炸了。最後,唯有直接訴求:「拜託,別執壺了!我自己來吧!」

好不容易完結了支架手術,以為會被推進病房,好好放鬆繃到極點的身心,未料醫師相當謹慎,將我送進了加護病房,說是術後要非常仔細,得預防各種突發狀況。

有了收斂放肆食慾的覺悟

從進入加護病房開始,一生不忘、想起來便全身哆嗦的噩夢,就此拉開了序幕。曾以為加護病房裡收容的都是重病患者,除了機器的聲音,肯定靜得連一根針落在地上都聽得到,結果大錯特錯!

我是黃昏時刻被送進加護病房的,直到隔日上午,那兒簡直是菜場,人聲、機器聲交織成沒有章法的交響樂。一下子是女護理師大聲對隔壁的病患說:「阿伯、阿伯!你有怎樣嗎?為什麼一直搖頭?」一下子是男護理師以泰山大吼的聲量呼喚同事:「啊呀、啊呀!趕緊幫我把車子推過來!」術後的我,累得只想閉眼休息,但是噪音如波浪,不時將我由朦朧的假寐狀況直接喚醒,立刻推進冰冷的海水裡。熬到半夜,一位輪班的護理師來確認我有無哪裡不舒服,我跟她說,為何這麼吵、就是不讓人休息呢?她立即向我道歉,直白地解釋,由於壓力很大,加護病房的同事們已習慣以大聲吼叫,來舒緩彼此緊繃的情緒。既然人家這麼說了,我只有翻個白眼,總不能要人家把我打昏吧?

幸好,盡責的主治醫師一大早就趕來加護病房探視我。尚未訴苦,他一眼就看出即將崩潰的疲態,立即吩咐送我回普通病房,要我好好補個眠。守在外面的老婆陪著我,一到病房即拉下窗簾,我也立刻進入休眠狀態,人事不知地睡到中午;直到要辦理出院,得退房了,才在她的呼喚下迷迷糊糊醒來。

經過此一劫難,我總算有了覺悟,深切地懺悔過往虛擲的歲月,沒有照管好這一身臭皮囊。是故,開始管束貪吃的嘴,收斂放肆的食慾,每天晨起第一件事就是站上磅秤,控管體重;哪怕下雨打雷,每日一定要走上一萬步以上(誰知道,日後居然還留下其他病灶,這且是後話了)。

那晚與阿心重聚,我只吃了一片蔥油餅、兩個鍋貼、五碗酸白菜的好料與湯,以及……雖然有個聲音始終在叮嚀我:「識相點,少吃點!」可是,聽了阿心的劫難,想到自己的遭遇,我真的需要美食來壓壓驚啊!

張光斗

祖籍安徽,軍人子弟,台灣彰化縣北斗鎮出生。其父並不奢求其能光耀中華,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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