謝文賢/長大後的冬瓜茶

聯合報 謝文賢

過去一年左右,每周有一天的下午,會有一位朋友到家裡來學習創作。是個熱愛繪畫,對於述說故事充滿興趣的年輕媽媽,她預備創作一部屬於自己的作品。

朋友來的時候,我們會坐在客廳中央的大木桌子上討論故事,那樣的下午總是陽光剔透,屋子裡色澤柔軟,妻會在電腦裡播放一點輕雅的音樂,讓談話聲音有微微流動的感覺。

都吃過午餐了,我們簡單待客,端出自沖的咖啡、茶飲與甜點。

但是,真不好意思,我們的朋友說,因為體質的關係,不太能喝咖啡與茶,甜點蛋糕可以吃一些,但顯然興趣也不高。巧克力呢?她也意外的沒有很愛。

那妳喜歡喝什麼呢?

冬瓜茶。

所以每次上課,我們為她買來一瓶冬瓜茶,夏天是冰鎮的,冬天是常溫。

第一次聽見她要喝冬瓜茶,我與妻都感到意外,而朋友只是優雅微笑。

還是孩子的時候,我也常喝冬瓜茶,那時的冬瓜茶不是味丹,也不是統一,叫作東芳。是軟軟的鋁箔包裝,吸管尖尖刺開就可以喝,常見在便當店裡,學校福利社也有賣,記得一包是五塊錢,便宜好喝,喝完的鋁箔包還可以吹飽氣拿來踩,碰一聲,好吃又好玩。

那年代裡,學校營養午餐的隨餐飲料,不是養樂多,就是這樣一包冬瓜茶,飯後喝一口甜甜涼涼的,肚子裡像洗一趟舒爽的澡。那可是同學間的重要物資,我們男生常常找女生討要,一個人可以喝好幾包。

有一次,跟一個同學怎麼起的口角已經忘了,掃地時間,兩個人在教室後面吵得面紅耳赤。那同學壯健,比我高一個頭,我還在口頭嗆聲情緒醞釀,人家直接一拳卯來,我眼一閉,腦袋轟一響,顴骨頓時火辣辣。我又驚又氣,他大約也覺得自己太失控,又或者沒想到我腦袋這麼輕易得手,兩人眼睛都瞪得斗大,不可置信。下一瞬,我罵了聲髒話,轉身翻找報仇的材料,先抓了椅子,沉手,放棄。眼一瞟,看見抽屜裡一包冬瓜茶,快手抓出來朝他就丟去。他大概沒看清我丟了什麼東西,嚇得身體一縮,舉手護頭,鋁箔包整個就砸在他身旁的牆壁上。

意外的,那冬瓜茶包竟沒爆開,只是擠裂了口,掉到地上,軟黃剔透的水無聲流淌。

旁邊一位同學看見,口氣揶揄地說:「賣安呢啦,冬瓜茶是無辜ㄟ!」他才是班上真正好惹事的人,人見人怕,喊水會結凍的地下老大。

這位老大話一出口,班上都笑了。這一笑,情緒擠裂了口,掉到地上,我和那同學互相瞪視了幾秒,終於也忍俊不住,噴笑。

就這樣,一包冬瓜茶就解決了一場紛爭。

我們並沒有笑很久,鐘聲很快響起,第八節就要開始,大家各自回座。那學期結束後,常態分班,我再沒跟那同學講過一句話。

那樣厲害的冬瓜茶現在已經買不到,據說是被勒令下架,都是化學製成,內容物跟冬瓜沒有半毛錢關係。當年意氣用事,還覺得有點浪費食物,如今想來,那冬瓜茶其實也不是無辜的。

時間緩緩流動,與朋友的創作課仍持續進行,我們依自己的節奏思考,喝著各自不同的飲料,討論著同樣的事情,給出見解不同的建議。陽光剔透,屋裡色澤柔軟,音樂聲填入我們言語空檔,氣氛積極和諧。

如果長大只是年歲增長,那就太可惜了。

謝文賢

謝文賢,生活在台中,走路安靜,說話緩慢,相信故事。 喜歡夏天的樹蔭、...

青春名人堂

推薦文章

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