綦孟柔/聽,傷痕正在說故事

聯合報 綦孟柔
聽,傷痕正在說故事。圖/abwu

在各種動物傷勢中,我認為最難處理的是其他動物的攻擊撕咬,因為那很可能讓一隻動物支離破碎,連要從何修復都無處著手,而且體型愈小的動物救回的機率愈低。

曾經有民眾送來一隻頭頂兩個洞的台灣獼猴幼猴,說是附近有猴群,大概被大猴子咬傷。可是,獼猴多半一整個家族一起生活,阿姨們會幫忙顧小孩,公猴也會跟幼猴互動玩耍,被咬穿頭骨的可能性不高,除非是落單的幼猴遇上了陌生的猴群;又或是有猴群挑釁,家族中的大公猴被篡位,幼猴才有可能被新的大公猴攻擊。然而,按民眾描述,應該不是這麼複雜的事。

送來的幼猴還活著,但失去該有的警戒,癱軟得任我檢查傷勢。傷口為兩個直徑不到一公分的圓洞,間隔約五到六公分,刺穿頭骨破壞腦組織;這若是公猴所致,稍嫌小了一點,研判可能是遊蕩犬造成的傷勢。幼猴機靈的動作,容易引發犬隻攻擊的天性,那通常不是為了獵食,而是單純把玩獵物罷了。從傷口大小與距離看來,大概是中型犬所為,幼猴那顆比網球稍大一點的頭骨,正好完美符合犬隻的嘴巴。幼猴或許是稍微離開母親,在較接近地面的地方探索,由於狗通常是成群活動,所以幼猴被狗攻擊後,面對大批的犬隻,母親也無力搶回,只好隨著猴群們撤離。而當獵物失去活力,狗群們便轉往其他地方找樂子,孤零零的幼猴就這樣被民眾發現並且送醫。

傷及腦部的創口,嚴重損及牠的行動、智力、認知、學習等能力,就算動用任何高級的醫療,仍有可能讓牠面對殘障的餘生、無法再回到野外。以理性腦評估,台灣獼猴所扮演的角色是維持森林間的種子傳播、促進發芽;有研究顯示,種子可藉由牠們的進食、消化、排出而增加發芽的機率,也有研究顯示透過牠們的移動,種子能被帶到距離原本植物幾公里外的地方,增加植物的繁衍與多樣性。換句話說,被圈養的獼猴就無法扮演好自身在生態界的角色。以感性腦評估,一隻能力障礙的獼猴,在往後的生活可能行動不便而受傷、無法自行進食要長期灌食、因為生理的傷需要每天用藥,亦可能由於不明白自己的遭遇產生心理的傷,終生在小籠子內或被鏈著度過,如果性格因此轉為暴戾,還有可能遭到不人道的對待。為此,就其生存福利而言,我不忍一個生命從一開始就如此悲慘,選擇了安樂死作為牠最後的解脫。

許多被動物攻擊的動物,最後不是死亡就是安樂死,能被救回來的只有那些傷勢真的很輕微的。這讓我想起一隻民眾從貓口中救下的斑鳩。貓的攻擊與狗有些不同,部分在外流浪、無人餵養的貓,的確會很認真埋伏、出擊、帶回獵物,但部分有人餵養或放養的貓,則受天性驅使,會抓了獵物又放開,看牠動來動去、滾來滾去,再次咬回來、放開,直至獵物沒有力氣或死亡。因此,能在第一時間從貓口中搶下獵物,的確有救回的機會。診療台上的那隻斑鳩就很「幸運」的只有嗉囊破裂和幾處撕裂傷,透過手術將嗉囊縫合,悉心照顧傷口幾天後,即可以恢復健康並且野放。不過,這樣的案例可遇不可求,大部分都像那隻幼猴,或是我印象最深刻的一隻山羌。

山羌是遊蕩犬常見的攻擊對象之一,由於體型和動作都太適合作為中大型犬的獵物,當成群遊蕩犬遇到靈動的山羌,不免發動追逐,獵捕成功後從各處啃咬。

有一回,被送來的正是這樣的成年山羌,經鎮靜後搬上手術台,我們發現牠後腿被撕裂得像是炸開了一樣,大面積的損傷導致肌紅素大量釋放至血液中,使得腎臟無法負荷,產生急性腎衰竭。此外,山羌亦是一種極容易緊迫的動物,從攻擊事件、運輸再到醫療,牠已無立負荷,出現草食動物著名的「捕捉性肌病」,同樣影響了腎臟功能,進而造成腎衰竭。

眼見各項生理數據皆不佳,我們判斷無法熬過醫療過程,選擇為牠安樂死。執行完畢後,拿起電剪將牠的毛剃除--因為動物往往有大量的毛覆蓋難以看清傷勢全貌,所以動物攻擊的檢查也包含了把毛剃掉。一剃,赫然發覺原來不只是後腿的傷,從頸部、背部、雙側面到大腿外側,全布滿一道又一道的抓痕。那就像我們看古裝劇中犯人遭受鞭刑,背上盡是一條條泛著鮮血的傷痕,教人不敢想像山羌死前承受的恐懼有多大。

看過太多動物攻擊留下的傷勢,當自己被動物抓咬,就會怕到頭皮發麻。

有一次,我回老東家探望同事,對方很熱心提議:「妳去年養的獅子們都長很大了耶!走,我們一起去看看。」我滿心期待,默默希望牠們仍記得自己,畢竟那時把屎把尿大半年,雙腿還承受跟牠們玩而造成五、六十個瘀青的疼痛。

於是,興奮地跟上同事的腳步,也果真每一隻看到我都擠到籠邊哼哼叫,每隻都把頭塞進我的手掌,可愛到心中爆擊了好幾下!

由於陸陸續續養大太多隻,我乾脆沿著籠邊探望每一位小朋友。就在我走在籠邊的時候,突然大腿後側一陣刺痛,轉頭一看,一隻約莫五十公斤的小獅子伸出前爪想摸我--不是抓獵物的那種力道,真的只是想要輕輕地摸我引起注意。我永遠忘不了回頭看到一隻兩眼天真無辜、表情欣喜、前腳放鬆地掛在我腿上的一頭小獅子,可牠卻不知道自己這輕輕一揮,一隻前爪已然穿過褲子,插進我的大腿肉裡。

霎時,我的跑馬燈出現了。獅子的爪子和貓一樣,是能伸出來而且彎得像虎克船長的鉤子一樣,如果用力扯開,或是牠受到驚嚇用力把前手縮回去,那我的肉肯定立刻掀起來一大塊。於是,我用冷靜的態度、驚恐的聲音,催促同事把爪子按弧度轉出來;儘管很痛,但血沒有流很多。另一邊的小獅子,依然一副「要跟我玩了嗎」的臉,有夠可愛但我有夠痛地趕緊往外走,準備去醫院。

尚未跨出後場的門,突然我就雙眼一黑,暈倒在地。為了安全起見,同事將我抱出後場、放在路邊,拚命地叫醒我。睜眼的第一個景象,是遊園巴士恰好路過我旁邊,整車遊客都看我倒在路邊(還拍照!),糗到馬上對同事說,「幹嘛把我放在巴士會經過的路上啦!」

其實,傷勢沒有嚴重到會昏倒,可腦海中肉被掀起來的畫面令我嚇到昏倒。急診室醫生說傷口呈爪子狀,兩公分深,而且因為很髒,要把裡面的肉刮掉一些再放引流管避免感染,大概花了兩個禮拜的時間確認傷口乾淨了才縫起來。慶幸這回的動物攻擊沒有造成任何動物被安樂死,當天我想安樂死的只有我的自尊而已。

獸醫師想讓你知道

捕捉性肌病:好發於野生動物以及草食動物,在緊迫的情況如獵捕、保定、飼養環境不當等因素下,使肌肉代謝造成體溫過高,產生大量乳酸造成乳酸血症、急性腎衰竭等,臨床症狀常見肌紅素尿,死亡率極高。

●本文作者創辦野灣野生動物保育協會,投入花東地區野生動物救援及環境教育。若您願意一起參與,請見:https://www.wildonetaiwan.org

綦孟柔

天生被動物吸引,逛了世界一趟才發現最美麗的生物就在台灣,被同事的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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