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致凱/原來寫劇本也要暖身

聯合報 文/黃致凱
原來寫劇本也要暖身。圖/陳瑋柔

卡關的時間是打字時間的一百倍以上

編劇是一項很神祕的行業,我經常被問到這樣的問題:「你腦子裡怎麼裝得下那麼多東西?」「你怎麼有辦法源源不絕寫出那麼多故事來?」

事實上,這兩個問題皆是對編劇這份工作的美麗誤解。

首先,編劇的腦容量沒有比較大,我們沒比較聰明,甚至可能比常人笨一點,否則不會選擇這份吃力不討好,感覺很重要卻又不穩定的職業。那麼,這些素材是怎麼來的?其實我自己是「有意識」地收集生活中的感受和對事件的觀察,如果沒有「起心動念」做某個題目,再多好素材出現眼前,不過就是沒有意義的雜訊。舉例來說,牛頓一直在思索天文學、物理學的問題,所以蘋果掉下來,他才會悟出萬有引力;如果今天蘋果掉在我頭上,我一定二話不說就吃掉,還抱怨為什麼掉下來的不是蘋果手機。

好,回到第二個問題——沒有「源源不絕的寫作」這件事。我卡關的時間應該是打字時間的一百倍以上(此處非寫作的誇飾法,是白描法)。編劇要長時間和焦慮相處,所以我創作前的「暖身」或是「開工的儀式」,也和排除焦慮有關。第一件事,就是「餵魚」。喜歡養魚,是因為焦慮的時候,可以看著某個物體有生命的律動,就像心煩的時候去海邊看浪、山上觀雲,是一樣的意思。魚身的游動,就像波浪的起伏、雲朵的變化,可以讓思緒穩定下來。

第二件事,就是「泡茶」。大部分的文字工作者都喜歡咖啡,我也常喝咖啡,但對茶是情有獨鍾,除了喜歡茶的味道外,主要是因為泡茶的「動作」多,而且有一種節奏感,需要專注、緩慢的進行,這樣可以強迫自己放慢。倒茶時滿溢了、浸泡時間太長了,這都可以提醒自己要「控制」。

沒有找到合適的配樂就渾身不對勁

第三件事,「找配樂」。我是個聽覺很敏感的人,每當寫一場戲前,我都會先想像這場戲是什麼樣的氛圍?大概場面的感覺是什麼?是緊張的,還是荒謬詼諧的?是悲悽的,還是溫馨的?然後我會開始找跟那場戲相似情境的電影配樂,在寫作的時候播放,幫助自己進入狀態。我通常用repeat模式,明明只有兩三分鐘的曲子,卻可以重複聽一個小時以上,就為了守住那個感覺。有時候,為了找音樂,在寫作前就花了二、三十分鐘,沒有找到合適的配樂,我就渾身不對勁。而且這些配樂,我也會在後期的工作用來跟音樂設計溝通:「我寫這場戲的時候,就是聽這幾段配樂寫的,這就是我要的感覺。」但音樂老師通常會露出為難的表情:「致凱,你知道你找到這些參考不是Hans Zimmer、就是Alexandre Desplat耶……」我想想也是,劇場的製作規格、時間期程都差了好萊塢電影一截,這樣的確太為難人家了。雖然話是這麼說,那幾位優秀的音樂設計們,還是完成了電影等級的配樂作品

開工前,最後一件事,就是「入戲」。入戲有幾個步驟,首先是「臨摹」,我會先找到相似戲劇情境的真實新聞事件、傳記、臉書po文,或先前田調的資料等,不論是文字或影音,我都會重新閱聽感受一次當事人的情緒和狀態,因為這些事件是確實發生在這個世界上的,那種real的感覺,是支撐我創作的動力。

第二個步驟,就是「進入角色」,也就是「腦演」。我會在落台詞的時候,進入角色的情境,自己在「腦海中先演一遍」。這樣才有辦法用角色的口吻和立場,說出符合該角色職業身分、社會階層、與對話者關係、當下情緒等語言,避免角色講話像是編劇的文青口吻,導致語言失真。我經常在鍵盤前哭到眼淚鼻涕直流,彷彿角色「降駕」在我的乩身,這時候寫下的每一行句子、每一個用詞,都是如此彌足珍貴,因為這些語言都是真實的,都是有靈魂的。在演出散場時,我不時會遇到觀眾對我說:「導演,我從那一場戲就開始一路哭,哭到謝幕結束。」我就會對他們說:「這樣很公平,因為那場戲,我也是哭著寫的。」

編劇真的是種煎熬的工作,觀眾看到的劇本只是冰山一角,但創作的本質其實是沒有浮在水面上的那百分之九十。真正愛創作的人,不只是享受劇本被演出後的謝幕掌聲,與網路上的評價,而是每天「開工儀式」後,埋首書桌前的奮戰過程,那才是我們最real的狀態。

我的開工儀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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